裴云惜把脸埋在掌心,深深地叹了口气,待胃中绞痛稍稍平息,才慢慢爬起来,木然地走回城。等他走到城门下,天已大亮,他看见贺廉和几个官兵站在一起,说着什么,可他却无心再上前攀谈道谢,一个人避开人群,从僻静的小路走回府。
裴府门口排列着几辆马车,皆是挂着喜绸,缀着喜字结,裴云惜见下人们将一个个红木箱抬出府,装到马车上。
“喂喂,小心着点,别磕着碰着!”裴府内有人边走出边叫嚷着。
裴云惜见来人,惊异道:“梦桥?”
“云惜,你怎站在此处?起得如此早。”夏梦桥还当他是早起,岂知他一夜未眠。
“你这是作何?”他也不解释。
“自然是搬聘礼了,霍龄带来的礼金我分了一半给家里,另一半我自己留着,带着去京城。”夏梦桥盘算好了,“可是霍龄自己说的,任我处置。”
裴云惜怔怔地看着他,夏梦桥又道:“你脸色极差,分明是没歇息好。赶紧进去再睡会儿。”
“可你要走了……”裴云惜不舍地看着他,“你竟要走了。”
“是是是,我是要走了,云惜。但来日方长,总能再见,不是吗?”夏梦桥豁达地安慰他,伸手抱住了他,“霍龄的婚契被我撕了,你就宽心吧。”
裴云惜心中涌起一股无法言说的动容,然而对上夏梦桥笑意盎然的双眸,却是道不出半句。
“愿下次再见,你已寻到如意郎君,好生令我艳羡一番,如何?”
“梦桥……”
“好了,你赶紧进去再补一觉。”夏梦桥握住他的手,“惜得眼前人,记住,云惜。”
夏梦桥去了,裴云惜却大病了一场。
他起了烧,缠绵病榻数日,久不见好。第四日,烧有所消退,他意识也略微清醒,瞧见了扶他起身喝药的人,虚弱无力地喊道:“大……大哥……”
“哎,云惜。”裴明惜搂住他,将一口口苦涩的汤药喂进他的嘴中,岂料裴云惜不肯配合,汤药全洒在了被褥上。
“云惜……”
裴云惜面色灰白,紧紧地闭起了眼,眼角渗出了透明的水色。
裴明惜轻声哄他,仿佛回到多年前照料幼时的他,“云惜,大哥知晓你在生气,大哥向你赔不是,但这药得喝,等身子好了,大哥任你责罚,如何?……云惜?”
他诱哄着,裴云惜终是默然地张开嘴,将极苦的药水咽下,裴明惜见他松口,如释重负,道:“云惜,让梦桥代嫁,也是下下之策啊……”
裴云惜忽的又睁开了眼,无神地涣散着,嘴中却道:“好一个……下下之策……”
“我……”裴明惜理亏,虽说夏梦桥代嫁是本人自愿,但在裴云惜看来,却是推人入火坑,让他心里难安,自责万分。
喉中毛涩,裴云惜用力过了口口水,吃力道:“你求戴大人……便是、便是如此结果,大哥?”
“这事和戴大人无——”裴明惜猛地顿住,好似想到了某事,转而道,“此事你不可怪罪戴大人,霍龄断然不肯空手而归,就此罢休,梦桥代嫁,则是……则是……”
裴云惜见他语塞,便知他大哥也是一阵心虚,冷笑道:“梦桥不过是我裴家的、咳,替罪羊……呵、呵……”
裴明惜黯淡道:“云惜,大哥知你心中难受,但、但大哥亦不能见你嫁给霍龄啊!梦桥他道是自愿,因而、因而便想顺水推舟……”
“大哥,”裴云惜心寒之极,“莫要再辩……今后,云惜不会再同戴府的人有所来往,实属道不同……不相为谋,咳咳……”
裴云惜病愈,裴家仿佛历过大劫,恰逢明日裴文惜乡试,裴何氏难得招呼厨娘烧了一桌好菜,说是去去晦气,迎点喜气。
裴何氏遭了霍龄这么一闹腾,算是彻底消了对裴云惜x_ing癖的成见,随他去了。
“明日文惜便要乡试,文惜可要多吃些。”裴何氏难得和气,替裴文惜夹了一碗的菜。
裴文惜厌烦道:“不必总提乡试,坏我心绪。”
裴明惜道:“文惜今夜好生休息,不必熬夜读书。”
裴老爷道:“好了好了,由他去吧,倒是云惜,大病初愈,多吃些j-ir_ou_鱼r_ou_,补补身子。”
坐在一旁闷声不吭的裴云惜抬起头,朝裴老爷微微颔首,道:“多谢爹爹关心。”
裴老爷道:“明日文惜去贡院,云惜也同去吧,权当是外出走动几步,散散心。”
裴何氏道:“也是,云惜病了数日,人都瘦了,为娘心疼啊,来,多吃些r_ou_。”说着,她又给裴云惜夹了一碗的菜。
而裴云惜默然不语,裴明惜在一旁看着,莫名心疼。
翌日,裴云惜送裴文惜去贡院,裴何氏要阿眉马车送二人,裴文惜不愿,说是会颠散他的才思。裴云惜便陪他走路过去。
同路的大多数都是考生,有些意气风发,神采奕奕,有些执卷摇头,猛抱佛脚,裴文惜走着走着,忽的问道:“二哥,你何为不愿考取功名?有道是读书人应心怀天下,为国为民……”
裴云惜轻轻笑了,这是多日来,他展露的第一个笑颜,“文惜,读了这么多年圣贤书,今日才想起问我这个?”
裴文惜讷讷地看着他。
裴云惜道:“我的答案很简单,因我从未心怀天下,从未想为国为民,仅此罢了。”
“这……”裴文惜呆愣住了。
裴云惜拍拍他的肩,真的像个长兄般,叮嘱道:“人各有志,文惜你既有心为官,便努力为之,何必疑心自己。”
裴文惜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随着人流走进了贡院,裴云惜朝他挥手,冲他一笑。
送了裴文惜,裴云惜便依凭着记忆,寻到了贺廉的陋室。
他敲响那扇破败的小木门,不一会儿,便有人来开门。
“是何人?”
裴云惜道:“贺大哥,是在下,裴云惜。”
闻声,木门开了,贺廉穿着寻常布衣,惊讶地看着他:“你怎么来了?”
“在下曾道要特意登门拜谢贺大哥的相助之恩,故冒昧前来。”裴云惜温和地笑了笑,满面春风。
贺廉一怔,被他温柔的态度煞到,“裴公子你……似乎消瘦了不少……”
裴云惜道:“不瞒贺大哥,在下前几日大病一场,故而略有憔悴,还望包涵。”
“你……快些进来吧。”贺廉心头一软,让路请他进来。
“多谢。”
贺廉仍是冲泡了一壶浑浊的绿茶,倒给裴云惜,低声道:“今日恰逢我轮差,不然你上门定是要扑个空。”
“看来在下幸运之极。”裴云惜捧起茶杯,轻吹热气,啜饮了一口。
贺廉道:“裴公子不必‘在下在下’地谦称,我一介粗鄙之人,不讲究这些。”
“那……贺大哥也不必唤我‘裴公子’,叫云惜便可。”裴云惜抬着眼眸,明亮地望着他。
贺廉怔怔地应下,“那……云惜?”
“贺大哥,你多次助我,不如由我请你吃顿饭吧。”
“这……”贺廉似乎有些不明白裴云惜的热情,思忖着该如何应付,“岂不是多有破费?”
裴云惜道:“若是连请人吃饭的钱也掏不出,我便不会冒然登门,自打耳光了。”
贺廉点头:“是我冒昧了。那等我将院中的衣物洗净,便同你出门。”
“请便,贺大哥。”
面对这间仅有一屋的陋室,裴云惜暗暗叹息,贺廉的生活似乎太贫苦了些,他说是逃难离京,被主人家赶出来,那到底是主人家有错还是他犯事了呢?如此想着,裴云惜无聊地探看着这间屋子,却意外发现床铺内侧似乎掩着什么长行物品,似乎是……他有种莫名熟悉的感觉,不禁凑过去扯开了一些被褥——
咦,一把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