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离开人群太久太久了,久到忘了怎么与人交流。沈长生从不曾亏待他,送的东西都是最好的,缺什么,跟他说一声,他当天就会派人送来。
但是他没有办法跟人说话,除了沈长生。即使是沈长生,也似乎是不太想和他说话,他心里应该是怨恨自己的,但安逢渊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他待他不薄,最后被他篡位囚禁,要说怨恨,也该是自己怨恨他。
那么多年的同袍情谊,父子情谊,到头来,都是他一厢情愿。
他不敢去回想沈长生曾经的心思,他的篡位是早有预谋的,以此来看,那些他以为亲密无间的时刻,都是沈长生把真实的自己隐藏起来,交付给他一个假的幻象。
明明沈长生是自己一手带大的,但他却不知道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真是可笑,难怪会被篡位。
门吱呀一声响了,年轻的帝王又走进来,他仿佛是喝醉了,眼圈发红,但安逢渊无法判断,他什么也闻不到。
这回沈长生在床、事上相当放肆,他低头亲他,甚至发出低低的叫、声,安逢渊从来没有听到他叫过。他甚至自己将龙袍脱下来,明黄的衣服揉成一团,被沈长生扔到地上。沈长生亲着亲着,眼睛忽然睁大了。
他忘了给安逢渊蒙上眼睛。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安逢渊也愣愣地看着他,看着他腰间划过的那道刀伤,他的手不能动,可眼睛从他的腰间到肩膀上滑过,从露出的一截伤口,能看出沈长生后背是一道完整的贯穿的刀伤。
这刀伤如此鲜明深入骨,他心里说服自己,这个刀伤并不是独一无二的,天下一模一样的伤势多得很,对,他们肯定不可能是一个人,怎么可能是一个人!
但他看到沈长生的眼睛了。
那是惊恐、害怕、难过、羞耻……种种复杂的情绪,这一刻,沈长生不像是能掌控他生死的人,年轻的帝王呆呆地盯着他,那双带有醉意的眼睛睁得极大。
而后他从他身上下来,三两下穿好衣服,不发一言落荒而逃了。
安逢渊无比庆幸他的沉默,他默默地安慰自己,欺骗自己,去找借口让自己否认事实。可那些过往清晰地出现在他面前,一串串现实紧密地联系起来:屋子里缭绕的香气、沈长生嘶哑的声音、少年低头漠然说“杀了”两字时的神情、他从不沾染女色,却在看到自己时的紧张神态……
越想便越无法逃避真相,他想要长叹一声,却发现连叹也叹不出来了。
心肺间一阵酸楚悲恸,他忽然低头,呕地一声吐出一大滩暗红的血。
安逢渊盯着衣上的血迹,忽然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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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平四年的冬日格外的冷,后花园里长青的松柏都被雪压弯了枝条,倒了好几棵,有的甚至是大衍时就在的树木。
安逢渊望着窗外连绵不断的大雪,纷纷扬扬的雪花落在地上,安静的能听到雪化的声音。
沈长生默然地走到他身后,将一件狐皮大氅披到他的肩上,年轻的皇帝说道:“瑞雪兆丰年。”
“明年是个好年,百姓有福了。”安逢渊开口,他的嗓音沙哑低沉。
沈长生与安逢渊一起望着窗外的漫天大雪,轻声问道:“你后悔把我从长安的街上捡回去吗?”
安逢渊轻轻笑了笑,他问道:“你后悔被我捡到吗?”
沈长生默然,他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安逢渊慢慢说话,他的嗓子不太好,气息也不稳了,他的脸上带有病态的红,“明年的长安城应是花红柳绿,想必很美,我想去看看,可以吗?”
“好,我带你去。”沈长生笑起来。
“希望大魏,岁岁长安。”大魏的开国帝王轻叹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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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逢渊死在承平四年的冬尽时,立春的前一天,是为绝日。
绝日,百般忌讳,却是冬尽春来,新旧交替的时候。
年轻的帝王无故停止早朝,他眸色狠厉,望着空无一人的院子,你以为你死了就能摆脱我了吗?你以为这样就能两清了吗?我要执掌你留下的权柄,好好整治你留下的万里江山。我要千年以后,臣民回看这段青史,人人都说我做得比你更好!我比你更有资格治理江山!
我不再是被你当做小孩子的那个义子,我不再是被你嬉笑怒骂的臣子,我要做万万人之上,没有人可以影响我,掌控我!臣民不能,你不能,青史也不能!
岁岁长安·完
第10章 番外1
夏日炎热,知了一声声叫着,随着几声“陛下!”的诚惶诚恐叫声,沈长生迅速走近内室。
开国元老温斐躺在榻上,他已经八十岁了,是看着沈长生的父亲长大的,看着大魏建立的,如今他病情严重,恐不久于人世,沈长生屡次来探望。
温斐似是知道命不久矣,拉着沈长生的手说了很多治国方略,殷殷劝谏。
到了最后,温斐长叹一声,提起先帝,“先帝在时,曾私下跟微臣说过,他战场上屡次受伤,怕盛年而衰。即使他有了太子,幼主年少,恐给大魏带来灾难。不如传位陛下。”
苍老的语调缓缓说道:“那时我宽慰先帝,先帝却心意已决。万万没料到,还没等到先帝留下信物,托付诸位大臣,先帝就暴毙身亡……微臣这么多年没有说出来。如今将死,终于能说一句,先帝没有选错人,陛下将大魏,治理得很好……如此,微臣九泉之下,也能笑着面对先帝了。”
那只手松开天子的手,天子似乎是太过于悲痛,茫然地望着已故的臣子。
回宫的路上,轿子路过霸陵,里面的帝王命令道:“停下。”
一只修长的手挑开帘子,沈长生看见长安城的垂柳迎风款款摆动。
是年年、□□长绕,径花宫柳。
这是安逢渊想见却见不到的。
天子望着翠色垂柳,忽然失声恸哭起来。
他坐拥四海,执掌天下,本以为自己将一切掌握在手中。
他早就得到那人的爱了,但是那人给他的是最柔软最纯净的爱,那人将自己一生功业都寄托在他身上,将自己对江山的期许寄托在他身上。但那人永远不肯垂怜自己,不肯将最炙热最火烈的爱意放在他身上。
他此生都得不到自己所爱,此生都被困在他身上,此生都在那个人的影子里活着。
那个人甚至无需刻意去报复,沈长生永远也逃不脱他的影响。
他哪里是想看垂柳春花,他是想告诉他,我要你年年看到长安城的如画江山,就会提醒自己,那是我的功业。
他是自己永远及不上的一流人物。
注:
[1]半引用京杭大运河,半是作者瞎编,随便看看。
第11章 番外2
姑苏的雨天缠缠绵绵,淅淅沥沥的雨雾从清晨一直下到半夜,宛如人的愁绪,缭缭绕绕。
安逢渊并没有愁绪,非但如此,他的心情还相当不错。
他来姑苏,是为了找沈玉,安平郡公沈玉。
沈玉与他是从小相识的伙伴,比他大七八岁,小时候的孩子,长一两岁似乎就大许多,何况七八岁。但沈玉和其他人不同,他总是温柔和煦,跟谁都能玩得来。那日安逢渊的姑父生辰,他收了一块玉佩,笑道:“这么美的玉佩,正适合安平郡公!”
倏忽一道清澈的笑声,还是孩童的安逢渊见帘子后转过一个少年,少年面容俊秀无比,乌黑的长眉尾端,有一粒小小的红点,衬得他如玉如竹,瞬间将满座的宾客都比做了瓦砾杂草。
他行礼道:“广平侯折煞小子了。”
安逢渊惊鸿一瞥,就看直了眼,那次之后,他就常常爱去找沈玉玩,他喜欢美人,人尽皆知,周岁抓阄时,缩小的刀枪棍棒等兵器排了一溜,他却探身去抓小丫鬟的手。若不是被部下拦住,老侯爷肯定会把他拎起来猛揍一顿。
沈府离他家府上并不远,安逢渊一开始还忐忑不安,不知道沈玉愿不愿意跟他玩,但每次沈玉都笑眯眯地带他看戏听曲,有好吃的也会包一包给他,简直是把他当半个弟弟对待。
他世袭安平郡公,先祖本是因军功受到封赏,到沈玉时,这位公子却偏偏不爱刀剑,喜欢读书习文。安逢渊也奇怪过,沈玉笑道:“马上得天下,安能马上治天下?刀剑是外物,是到万不得已时才采取的东西,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王道。”
安逢渊觉得他隐隐贬低军功,不由有些不高兴,但若干年后,他不得不承认,沈玉是对的。
安家世袭长远侯,作为大衍的八柱国之一,炙手可热。皇帝分化打压,把本就破碎的江山弄得更加摇摇欲坠。
是沈玉与群臣纵横,短暂压住动荡的人世。他后来旅居姑苏,安逢渊路过姑苏时,迫不及待地去找他。
沈玉在高楼上,像个真正的书香世家公子一般,吹奏一支玉笛。
安逢渊偏偏不正大光明地走上去,他将手中的刀唰地转了个圈,长笑道:“长安安某,特来姑苏请沈公子赐教。”
这一句,吓跑了大多楼上的宾客。安逢渊才得意洋洋地上楼,坐到沈玉对面,自己倒茶,一饮而尽。
两人久别重逢,谈了家国天下,最终还要落脚到个人小小的方寸中。
安逢渊笑道:“我听说,长安城里的女儿家都急着嫁给你,什么时候沈兄成亲,可别忘了邀我喝杯喜酒?”
“你这么期盼我成亲?”
“我可是等着沈兄快点诞下郡主,你看你我也知根知底,在下的出身相貌人品都勉勉强强,嫁生不如嫁熟,不如我们现在就定个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