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却不知,无名为何会如此气馁,这些话当作何解。不由得惶惑非常,难以作答。
无名又转过身去,顿了一顿,轻而缓地出言:
“你若以耕读为乐,只求一世安稳,不为俗务所扰,就不必勉强。只是我一向以你为重,旧习难改,无敌有难,我也抛下他来见你,以致误断形势,无敌被擒。此去蛊门,我受制于人,未免落于下风,凶多吉少,未必能救出无敌、无心及蓝湘钰。我若是一去不返,你不必再回庄家,离开中原这是非之地,随夜烟岚往西域,投奔夜盟主去罢。”
庄少功这才领会,心如刀割,泪如雨下:“何必说这些诛心的话?颠倒是我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不该来寻你。无名,你是……我最要紧的人,你若是死了,我如何能一世安稳?我随你去蛊门。到底我还是庄家少主,若不能说服蛊门门主,我替她的侄儿抵命,换回无敌等四人。”
那厢,无名对庄少功道出诛心之言。这厢,无敌却做了一场春梦。
梦中他与无名重归于好,情意绵绵。醒来却躺在竹屋的榻上,下颔脱臼淌着哈喇子,手脚让铁链锁了,屁股还火烧火燎地作痛。他挣了挣手,心道,原来是一场春梦!
可若是发了一场梦,怎地屁股会作痛?
莫不是大哥来过,干了那见不得人的勾当,又撇下自己,先救蓝湘钰和无心等人去了?
无敌越想越觉在理,勉力昂起头来,睁圆双眼,四下打量。
这一打量不要紧,却见自己双腿大张,裤子褪在膝前,腿间埋着一条彪形大汉。
这彪形大汉听得铁链作响,也把头抬起来,笑了一声:“孟小猫,你醒了!”
无敌见了这大汉,目眦欲裂,嗷嗷地怒嚎不已,气势惊人,奈何口不能言。
大汉托住无敌的下颔,双掌一推一合,替他接上了脱臼的颔骨。
无敌骂道:“段天狼,你这贼虫,果然没死!”
这大汉正是在峨眉山中,让玉非关以玉笛击败,却诈死逃生的九如神教左使段天狼。此人曾以药童苍术和不省人事的无名为质,要无敌杀了弹词先生孟虎,好上山去迎神教圣尊玉非关。
此时仇人相见,真是分外眼红。
段天狼笑道:“真是天意,在峨眉山下,我见孟兄你器宇不凡,邀孟兄联床夜话,孟兄却急于上山。没想到,今日竟在蛊门重逢。往后你我二人,协力伺候副教主,岂不是天作之合?”
无敌这才知晓,自己已陷在蛊门,玉非关所言属实,此处确有一位副教主:“啐,老爷响当当的一条汉子,岂会像你一样以色侍人,做你娘的春秋大梦!”
段天狼丝毫不恼,饶有兴致地盯着无敌,竟伸出舌头,在他濡- shi -的下颔处一舔:“孟兄不曾以色侍人?怕不是真话罢。男子中了那玫瑰酿中的镜花蛊,只会在春秋大梦里,看见思慕之人,从而龙精虎猛,好生伺候我家副教主。可孟兄你,方才,令我大开眼界。”
无敌偏头躲避,却还是教段天狼舔了一记。他虽非未经人事,却只与无名亲密,哪曾领教过这等彪形大汉,心下只觉,这大汉一嘴尸腥臭,竟来舔自己,真是腌臜怪异至极。
待听段天狼说到镜花蛊,他才猛地想起,无名讲过,那酒楼的玫瑰酿中下了蛊。
原来,这蛊唤作镜花,是九如神教的副教主,采男子阳元时的助兴之物。
正因饮了玫瑰酿,中了这蛊,他才在梦中与无名互诉衷肠,翻云覆雨……
段天狼见无敌攒眉躲闪,不但没了气焰,还颇有些狼狈,只当他生得雄健拔迥,却如雌儿般离不得男子,此时教人揭破,自是抬不起头,羞于启齿。不由得故意逗弄他道:“不是孟兄你方才盘紧我,一味索取迎合,几欲将我榨干,我还真不知,自己看走了眼。瞧孟兄方才的架势,想必是身经百战,不逊于我神教副教主。幸而今日副教主有事耽搁了,不然,发觉孟兄你一杆金枪虚设,臀后却练出了销魂窟,必将你投入黑龙潭,祭了龙蛊。”
无敌本以为,段天狼是见了他发梦时痴缠无名的情状,因而自称大开眼界。直至听得此言,脑子里才嗡地炸响,想通了为何发一场春梦,屁股会火辣辣地作痛:“我盘紧你?”
段天狼看在眼中,见他自惊愕而失神,只道他明白黑龙潭的厉害,又安抚道:“孟兄,你我也是旧相识了,我自然会替你遮掩。只要你告诉我,在那峨眉山雪瀑崖上,见了些什么,可曾见到我神教圣尊,得了什么好处。我定在副教主面前,替你美言几句……”
无敌全没听入耳内,心里只有一念——
昔日与大哥置气,大哥说道,我离不得男子,不能娶妻。我道是,离不得男子,就绑十个八个男子,轮番来伺候。没想到今日应验了,大哥得知了,势必会取笑于我。
他在梦中一厢情愿,为无名编造情话,说庄少功是个外人,无名对他不止有兄弟之情,还有儿女之情。醒来却是这一番惨淡的情形,先教无名诱吃了下蛊的酒,再教玉非关踩在脚下羞辱,最终莫名其妙来了蛊门,和这臭烘烘的大汉苟且了一场。
平生所受之辱,真是莫过于此。
无名诱他吃酒,说要暗中摄护他,原来是放屁,怀恨在心,捉弄他罢了。巴不得他不能娶妻,把他逼上绝路。他年少时,面对官兵,取刀自剖肠肚。他自认是一条男子汉,一人做事一人当,却惹来官兵的耻笑,害得爹娘与官兵搏命,以致家破人亡。那等的耻辱,也不及此时此刻。
他不怕受那些不入眼的宵小欺辱耻笑,怕只怕,他看得起的、在乎的、待他好过的人,看轻他,辜负他,取笑他。比死还怕。他本就一无所有,只有些强撑的一丝傲气,再也经不起取笑。
无敌越想越不平,血- xing -发作,潜运天人五衰心法,催促经脉中气血运转,直将阳寿借尽。
见段天狼近在眼前,絮叨不止,他骤然发难,挣断铁链,只把断链在其颈上狠狠一绕——
段天狼深知无敌身手了得,但无敌来时已负伤,中了镜花蛊,昏睡乍醒,本不该有击碎镔铁的气劲。他自恃在峨眉山见识过无敌的功夫,却不知上峨眉山时,无敌身负重伤,筋骨折裂,顾念棺材中的无名,且能和弹词先生孟虎难分胜负。如此种种,与今日以死相博,有着天壤之别。
一时疏于防备,发觉无敌功力暴涨,已是措手不及。
无敌一举拧断段天狼的脖颈,穿好衣裤要下榻,发觉腿底垫有一物,抬腿看时,原来是一柄开山斧,雕花镶银斧柄,挂着些未干的血渍。十八般武艺中,他最喜枪剑,便不去动这脏斧。
他转身欲走,转念想到,玉非关身边的丫头曾讲,段天狼本是蛊门中人,体内有劳什子蚩,和蚩尤一般能死而复生,是以诈死自玉非关手中逃脱,继而屠了峨眉派,嫁祸于玉非关。
他心中一凛,神智清明稍许,恨恨地想道,老爷须不教这贼虫死而复生,否则,老爷散功死后,他却死而复生,向大哥泄露今日之事,大哥势必告知少主,他二人一齐取笑老爷。
想罢,抡斧斫碎尸首,确信一团肉泥不会复生,才弃了血斧出门。
未行几步,竹楼拐角处,传来一名男子的牢骚:
“段左使捣什么鬼,弄得这般响?教主心腹押来的面首,副教主夫人说,此人非同小可,大有用途,令我等喂下生蛇蛊,妥善安置。他却抱来他的住处,教我二人把风,不得入内!”
另一名男子促狭地道:“一个黑牛儿,还能捣什么鬼?新来的面首,有半分姿色,他便要占便宜。副教主最疼爱他,谅他情蛊在身,也不敢如何,眼睁一只闭一只。你我又何必得罪他。”
无敌敛声藏息,听至此处,心下敁敠——
大哥曾讲,我若是货比三家,阅人无数,他便是衣不如新,瞧不上我了。虽则大哥本就瞧我不上,我好好一条汉子,也不屑于做他一件衣裳,我却也饶不得这两个嚼舌头的。
不然,我死之后,这些话传出去,大哥定以为我果然对他有意,因他这番话才寻了短见。
如此一来,大哥非但要趁我死后不能还嘴,取笑于我,还要得意一番,我须不能教他得意。
想罢,无敌蹿出拐角处,冷声喝道:“两个撮鸟,且回头看,什么弄得这般响?”
说话的两名黑苗男子闻话回头,见了无敌,均是一惊,一个抄起勾刀,一个端起铁笛,左右攻来。无敌不避不让,双掌迅如闪电,自二人肋下穿出,已扼住二人咽喉。
只听骨碎筋响,两人四脚离地,还来不及踢蹬,脑袋已砰地撞在一处,血溅当场。
无敌撇下两具尸身,拾起勾刀插在腰际,折回屋内,取了油灯火折子,信步下楼,把灯油泼在帘上,拿火折子晃燃点着了,看风把火帘子一丛丛歪斜刮旺,直将竹楼烧成红炭窟窿。
与这处竹楼相邻的,有许多竹楼和吊脚楼,住着蛊门弟子和九如神教教众。
见此处着了火,敲锣的,呼喊的,取水灭火的,捉拿无敌的,一拨接一拨奔来。
无敌专心地杀人放火,直至周遭闹成了一锅煮沸的粥,才木然举头四顾,一看乖乖不得了,蛊门的屋舍密如蚁- xue -,黑压压海似的人头倾巢而出,也不知有多少人,见过他进段天狼的竹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