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环绕吊脚楼的曲廊,朝着波光粼粼的碧水,四下无人,甚是清静。
他以手枕头,伸直双腿,将赤呈的两只脚搭在栏杆的雕花处,任凭熏风窜进衣袍,掀开半敞的衣襟,拂去未干的水珠。正当惬意之时,眯起眼睛要打个盹儿,就听见一名少女轻声道:“庄公子在么?”
无名慢悠悠地扭头望去,是一名梳垂鬟的少女,听庄少功讲,这少女叫做蓝湘钰,是庄少功的义妹,便不以为意,把头一摇。
蓝湘钰又问:“不知庄公子去哪里了?”
无名一指远处的山。
“原来是游玩去了,”蓝湘钰好奇道,“少侠,你好些了么,怎不去散散心?”
无名不再作答,静静地欣赏远山近水,藤摇椅一摇一摇,神情似有些寂寥。
蓝湘钰自幼住在苗家,于男女之防不甚上心,见这少年郎形影相吊,生了亲近之意,便跑去泡了两碗虫茶,端了一盘瓜果,放在小桌上,又自己拎了竹凳来坐。
两人无言地坐了一会,蓝湘钰剥了一碟龙眼,把予无名吃。
他俩一般的年纪,俱是眉目清秀,无名又不似庄少功那般身世显赫,在蓝湘钰看来,同是天涯沦落人,比起和庄少功相处,倒是轻松许多,不由得出声道:“我真是羡慕你。”
无名仰在藤摇椅上,一脸生无可恋的病容,微微偏过头,斜了她一眼。
“庄公子是好人,非但救了我们这些哭灵,还将珍珠送给马明王,做个人情照顾我们。那些珍珠乃稀世之宝,怕是送给夜盟主的千金的?我本想托他说项,在神调门内给哭灵留一席之地,没想到他将我认作义妹。我若是身家清白的女子,以身相许,追随左右也无妨了,可惜……”
蓝湘钰说着说着,苦笑一声:“可惜命不好,遇见那杀千刀的蛊邪,我这一辈子已经毁了。”
无名好似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把脚一收,稳住滕摇椅。
蓝湘钰又道:“这世上总有好命的女子,夜家千金生来便有武功盖世的父亲疼爱,不论她相貌如何,才情如何,看在她父亲的面子上,天下才俊都要去任她挑选。我若是她,一定挑庄公子为夫婿,可惜我不是。我没钱没势,不清不白,这一辈子,也不会有男子真心相待。”
“你这女人,”无名端起碗,吹开茶雾,啜饮一口,“不干不净,就像一摊淤泥。”
蓝湘钰说到伤心处,本想向这孤寂的少年郎寻求安慰,岂料无名恶言相向。她心中一寒,恍然想起那夜里,无名原本是想杀了哭灵。她这才醒悟过来,这少年郎不近人情,瞧不起她。
“……不错,我就是不干不净的淤泥。这并非我所愿,命该如此,就合该让人笑话么。”
无名道:“莲花与蚊蝇皆出自淤泥。前者出而不染,后者却嘤嘤嗡嗡,令人生厌。”
蓝湘钰一呆,好半天才理会过来:“你说我是蚊蝇?”
“你不是么,”无名呵地笑了一声,“你在我眼中,就是一只吸血的蚊蝇,我之所以不拍死你,任由你在我面前惺惺作态,也不过是因为少家主扫地不伤蝼蚁命。”
蓝湘钰忽然觉得,这少年郎的面目,十分可憎:“你未免太小看人了,什么吸血的蚊蝇,我并非知恩不知报,只是现下没钱没势,庄公子的恩情,肯定是要还的!我之前说羡慕你,也是因为你是男子,可以侍奉庄公子而不惹怒夜家千金,却没料到,你是如此心胸狭窄之人!”
无名放下茶碗,轻声说道:“你误会了,我不是人。”
话音落,蓝湘钰就觉得眼前一花,胸口一窒,双脚离地,一股极- yin -狠的力道将她攫起。转瞬间,她整个人,竟已悬在雕花栏杆外。无名倚着栏杆,拎住她的衣襟,把手一晃荡,裂帛声响,眼看她就要跌进水里。
她吓得脸色煞白,连忙抱住无名的手,之前的自怨自艾,早已抛到了九霄云外。
“我传你一套欢喜教笑功心法,一旬之后,若未练成,我必将你的姐妹卖到风月场,至于你,”无名说到此处,眼中一暗,就着手,略一用力,将一股精纯的内力打过去,嘴角漫起一丝笑意,“你中我的七情六欲散,不好好练功,得不到解药,真的会变作臭不可闻的淤泥。”
蓝湘钰听得脑子里一片空白,待领会了七情六欲散的意味,恼羞成怒地瞪着无名——
这少年郎目光挑达,衣衫半敞,身姿清廋,却骨劲气猛,好似披着一张柔弱的人皮,却是个禽兽不如的东西。她实在不明白,庄公子神仙般的人物,身边如何会有这一个无恶不作的妖怪。
无名道:“会泅水么?”
蓝湘钰回过神:“会。”
无名登时把手一松,俯瞰那朵水花:“上来,我教你武功。”
庄少功游玩归来,走到曲廊处,看见蓝湘钰和无名。无名躺在藤摇椅里,随手掷出一枚龙眼,轻轻地打中蓝湘钰的小腹。蓝湘钰非但不恼,还将手覆在小腹上,好似回味无穷。
他一看之下,只觉撞见了男女之间不可告人的勾当,抹头就走——
他思慕无名,向无名剖陈心迹,无名只叫他滚出去。那神女门的扇舞却可以偎在无名身旁,就连他这神调门相识不过数日的义妹,也可以和无名眉目传情。无名对待这些少女,似乎总是毫无嫌隙。这些少女也似乎喜欢和无名亲近。
由此可见,无名恐怕是好女色的。
无敌看见蓝湘钰摆出抱元守一的架势,知道无名是在传授运气的法门,那架势他识得,是前朝蜀中欢喜教的一门以声慑人的功夫,配合铃铛才好用,却也不如何出奇。论起来,那心法秘籍,还是他取回来把玩的,就这般让无名做了顺水人情。
他看得无趣,索- xing -随庄少功去堂屋,收拾行囊,准备明日启程。
庄少功闷闷不乐,忍不住问道:“无敌……无名好女色么?”
无敌只觉这问题十分奇怪:“少主何出此言,大哥不好女色,难道好男色?”
庄少功沉默半晌:“那也不该如此轻浮,两情相悦,应当发乎情而止乎礼,所谓乐而不- yín -,以修身养- xing -为本,何况,见了女子就喜欢,与禽兽又有何异?”
无敌怔了一怔,想了片刻,才明白这书呆子少主是误会了无名,却又不想说破。他摸了摸灼痛难忍的下巴,无名给他下了一味叫做“厚颜”的毒。这几日运功逼毒,好歹保住了容貌,奈何下巴处始终肿胀,就连那一道让无名夸作“美人沟”的凹痕,也肿得看不见了。
这一切,都是拜无名所赐。想罢,他嘿嘿一笑:“少主有所不知,大哥他向来将女子视作玩物,谈不上两心相悦。只不过许多女子就是喜欢他薄情寡义的模样。愿打愿挨,也没奈何。”
“……真的么?”庄少功眉头一皱,在他看来,无名于人情世故不甚在意,却不是薄情寡义。
无敌沉痛点头:“大哥他就是如此,精血内耗,掏空了身子,才落下痨病。”
庄少功听得面色也沉重起来,这痨病,多是婴孺喂养不当、少年病后失养,或者青年嗜欲无节所致。发病之时,救治得当,调养一番也就好了。依据书中记载——‘治之于早则易,若到肌肉消铄,沉困着床,则难为矣’。想至此处,他心中一凛,莫非无名整日赖在床上,是自知病入膏肓,故而在拒绝他之后,才有那一番要他代为照顾心上人的说辞?
无敌只当庄少功还在恼无名为人轻浮,添油加醋地道:“说来好笑,大哥他好女色,未将女子放在心上,却又喜欢横刀夺爱,少主你看,属下这下巴,就是大哥毁了的。”
庄少功心不在焉地想,这和你的下巴有何干系。他安慰了无敌几句,冷不丁地道:“无敌,我且问你,你与无名相识,想必也有些年月了,可知道无名的心上人是谁?”
“大哥会有心上人?”无敌仿佛听见一个天大的笑话,片刻后发觉自己失了恭敬,才沉稳地道,“大哥若是有心上人,属下不会不知道。”
他与这位少主,说了这许多儿女情长的事,心里十分烦躁。说的是女子还则罢了,偏偏说的是五劫的老大,他的大哥,病劫无名。这位少主还旁敲侧击,问无名好女色,还是好男色。
他十六岁时,便和无名、无策在无心的房中看了不少春画。
他看得热血沸腾,无策从指缝里偷看,无心边看边评头论足,无名是最没羞没臊的一个,无论画的是男是女,一眼扫过便翻一页,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丝毫不为所动。
——要问无名好男色还是好女色,就和问兵器好男色还是好女色如出一辙。
庄少功听他说得如此笃定,知道无名所托的转交遗书的人不是他,也就无话可说地住了嘴。
第16章 同舟共济
翌日用罢午饭,庄少功决心启程,三人出了神调门的水寨,尸邪马明王等人早已候在此处,叙了几句离别的话,马明王道:“贤侄,那蛊邪滕宝,乃是蛊门门主滕蛇之侄。乩邪符灵也与山岳盟有些瓜葛。我和你牛伯伯出手伤了无名这小子,技不如人,倒也好推脱,只是贤侄要多加小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