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叹了口气,好似下定了决心,慢条斯理地道:“我五岁那年,令堂派人扮作江洋大盗,来我家逼问一事。未能得逞,便放火烧了我家,杀害我家上下百余- xing -命。彼时我身染伤寒,神志不清,让人藏在水缸内。托令堂的福,伤寒未能及时医治,从此落下病根,成了肺痨。”
庄少功听得浑身发冷,这可是血海深仇,自己的母亲温婉贤良,如何会做出这等事?
追问无名,无名却只称,是江湖恩怨。
“若果真如此,你定是恨透了我和我的家人,何不杀了我,为你双亲报仇?”
话一出口,才想起,无名的妹妹在自家父亲手里,定是顾忌妹妹的安危。
无名侧头看着庄少功,依旧是轻声细语:“杀你,你该死么?”
庄少功生硬道:“当真如此,父债子偿,我何止该死,千刀万剐也死有余辜。”
无名眼中黯然,嘴角却扬起一抹笑意:“不错,今生还不清债,若有来世,便做牛马。”
庄少功听无名说得凄凉,不再说话,过了好一会,忽地抬掌往自己脸上打去。
无名抓住他的手腕:“干什么?”
庄少功羞愤道:“我害了你全家,还要、要对你……岂止做牛马,简直禽兽不如!”
第31章 割席断交
无名抓住庄少功的手腕,忽然听得一声:“大哥,少主。”
循声看去,无敌站在檐外的雨幕中,身躯紧裹着- shi -透的衣袍,胸膛起伏不定。
无名松开手,目光流转,捎着些许疑问,投向狼狈的无敌。
无敌呼出一口气:“他死了。”
无名听罢,半晌没有说话,直勾勾地注视着无敌。
“谁死了?”当着无敌的面,庄少功勉强稳定心神,恢复了常色。
无敌看了看庄少功,摇摇头,三言两语要向这书呆少主禀明内情,他可办不到。
“无敌,你好大的本事。”无名的视线,落在无敌沾满泥浆的裤脚上,不轻不重地道。
明知是这本事指自己办事不利,无敌却歪头把手一抱,一副你奈我何的模样:“大哥何出此言?”
“我要你送药,你却告诉我,他死了?”
“那有什么办法?他自己活腻了,不肯喝药,自断经脉!”
“这倒是正合你心意。”
无敌听得火冒三丈,暗道,你这臭王八说什么混账话,锦衣人死了,怎地就合我心意?
说得好似他觊觎夜盟主的身子,巴不得锦衣人死了,好给夜盟主当男宠一般。
当着庄少功的面,不好发作,抹了抹紧绷的脸上的水痕,他扯出个无辜的笑容:“少主在呢,大哥你不要迁怒于人。我纵有一身本事,也是用来杀人的,不是用来救人的。何况,那人本事比我大,别说他要寻死,就是他要杀我,我也只有引颈的份。”
庄少功不明个中就里,听无敌说来是尽力了,便劝道:“唉,这也怨不得无敌……”
“闭嘴,”无名毫不留情地道,“你知道什么。”
无敌只觉无名今日不讲理至极:“大哥你倒是说说,你又知道什么!”
无名不理会他,转头对庄少功道:“无敌,就是引你进宰羊铺,招来神调门的马车夫。”
庄少功愣了愣,“啊”地一声,呆望着无敌——
难怪,每次无敌出言劝慰时,自己总有似曾相识之感。
可怎么也想不明白,无敌为何要乔装成马车夫?
无名又道:“他妨碍你来金陵,是要我交不了差,他好当五劫老大。”
无敌脸色一变,万没料到,无名隐忍至此,竟会突然发难,揭自己的老底。
他俩暗地里较劲,本是私人恩怨。这般告知少主,如同比武找了帮手,实非大丈夫所为。
索- xing -来个抵死不认:“少主,我就问你一句,你信大哥,还是信我?”
庄少功心乱如麻:“这……”
他虽然不谙世情,但也分得出好歹。无名面冷心热,对他是以德报怨,从未算计过他。
相较之下,无敌的心眼是多了些。
无敌观颜察色,已知晓庄少功的心意,这书呆少主让猪油蒙了心窍,事事顺着无名。
当下瞪着无名:“大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想逼我走!”
无名也盯着他,眼底浮现出厉色,传音道:“你今日所为,坏我大事。”
无敌心中一寒,说到底,无名是认定了,锦衣人的死,是自己一手造就的。
一时气不过,也传音道:“大哥,你要这么认为,我也无话可说!”
“既然你无话可说,那就即刻离开金陵,我留你一条活路。”
“呸!怕了你不成?老子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不但坏你大事,还要杀光乾坤盟的人,毁了庄家,让你的宝贝少主给我端洗脚水。有本事你就杀了我,你这痨病鬼,还不知鹿死谁手!”
他本是来告知夜盟主,锦衣人的尸首已带回乾坤盟。此刻知会了庄少功和无名,撕破了脸,也就没必要再进茶馆了。撂下这番气话,也不顾闪电雷鸣大雨倾注,愤然转身,扬长而去。
无名立在檐下,久久地注视着远去的无敌。
直到那不知死活的黑影,在穿梭的乌篷船上点踏几下,消失在秦淮的那一端。
——实在,太惹人厌了。又狠,又幼稚。花样迭出。
或许正因如此,连动一动杀心,他也懒得。
庄少功道:“常言道,以忍制己情,以恕制人情。你不要割席断交,和无敌一般见识。”
无名闻话,觑着掉书袋的庄少功:“我和你一般见识了么?”
庄少功语塞,自认亏欠无名,再说这些话,便是以其昏昏使人昭昭,几乎无地自容了。
经过无敌这么一闹,两人之间,那隔着血海深仇不能断袖的悲苦气氛,霎时荡然无存。
无名领庄少功进了茶馆,茶馆大堂搭着戏台子,正在唱《杜丽娘慕色还魂》。
一干公子喝茶听戏,等着上菜来吃。庄少功坐定之后,无名便离席去找夜盟主。
坐在庄少功身旁的,是匠门少主鲁琅玕。
鲁琅玕见庄少功坐下,不声不响地,挪了放瓜子和炒豆的碟子给他。
庄少功道了声谢,因平日未和同龄的武林世家公子来往,心底颇有些不自在。
大堂满是吵杂的丝竹声,鲁琅玕凑到他耳边,- shi -热地说道:“送你的。”
自怀中掏出一个平淡无奇的瓷杯,提壶斟了热水,杯面便浮现出美人的倩影。
这倩影随水纹晃动翩迁起舞,倒还真有些杜丽娘还魂的架势。
庄少功看得瞠目结舌,细瞻杯底,嵌着一颗琉璃珠,也不知倩影从何而来。
鲁琅玕一副大哥哥的口吻:“好玩么?我自己做的。”
庄少功点点头:“阁下手真巧。”
鲁琅玕微笑:“阿佚,你叫我琅玕就行了。”
庄少功大惊失色,阿佚是他的乳名,只因他年幼时走失过,却不知匠门少主如何知晓。
鲁琅玕道:“你不必怕,我和无名是好朋友,他的九针是我做的,他告诉了我你的小名。”
庄少功惊疑不定:“这……在下只听无名提起,他的朋友是应捕头应惊羽,却不知……”
鲁琅玕道:“朋友分很多种,你有什么困难,找我就是了。但请不要向令尊和令堂提起我,我并不想巴结贵门。”
庄少功似懂非懂地答应了。鲁琅玕示意他看坐在东北那一桌的英俊青年:“那是盗门少主燕寻。我们八门少主之中,他城府最深。阿佚你以后要防着他。”
燕寻正盯着台上的戏子看,这时察觉了庄少功的目光,好似吓了一跳,急忙环顾四周。
“他在找什么?”此人一副怯懦模样,什么都写在脸上,庄少功并不觉得可怕。
“找无名,”鲁琅玕呷了一口茶,目不斜视地道,“好戏还在后头。”
只见无名走到夜盟主身侧,附耳说了句什么。夜盟主惨然变色,霍地起身,身形摇晃,一掌拍碎了面前的方桌。众公子见状上前询问。燕寻也围在外围,听了片刻,便趁乱进了后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