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术心道,不好,此人要害无敌哥哥!无敌曾在溶洞里抱他避开落石,一路来巴蜀,待他如同亲兄弟。他年纪虽小,却也知道好歹。当即强自镇定,生出无限勇气,快步上前,把下了麻沸散的粥往桌上一放:“粥熬好了,请……请用。”
这人松开无敌的手,调过头,眉清目冷,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五官如白玉雕琢而成,举止轻缓,隐有几分柔弱,仿佛有病在身,却是说不出的面善和好看。
只见他端起碗,还未送至唇畔,就把粥泼在船窗外:“换一碗干净的。”
苍术这才回过神,暗忖,他一口未尝,怎知粥不干净?
莫非,是闻见了麻沸散中曼陀罗花的臭味?
但见他生得面善,明知粥里下了药,却对自己还算和气,料想没有恶意,加之自己也无计可施,只得依言行事,又去船尾舀了一碗热粥。
这人食不语,如同嚼蜡,用了小半碗,眉心一蹙,放下了勺子。
“我再给你盛些腌菜罢?”苍术捧着小脸,瞧了他半晌,生了关怀之意。
“不必了,”他望着窗外的月色,“两山对峙,天开一线,是瞿塘关?”
苍术点头:“无敌哥哥说,此地扼巴蜀之咽喉,两边的是赤甲山和白岩山,已经过了神女门的神女峰,就到什么开心教的旧址了……你是谁,怎么突然出现在船上?”
这人回过头,凝视无敌,慢条斯理地道:“我是他大哥。”
苍术一呆,他听无敌讲过,此次去峨眉山,是为了替大哥无名求医。
他奉师命随行,伺候无名也有段时日了,早已看惯了无名白发苍苍、筋骨尽碎的惨状。可面前这个人,青丝如瀑,风华难表,且行动自如,怎么会是无名?
他将信将疑,扭头去看无名之前瘫卧的枕席,枕席上空无一人。
再回头看这人,衣着与无名一般,姑且信了几分:“你真的是无名哥哥?”
无名听这小童称自己为哥哥,眉峰一轩:“你是何人?”
苍术把无敌往药王谷求医,如今奔赴蜀中,苏谷主令自己随行的事讲了一遍:“我家谷主,让我用药王千锤膏和清骨汤,镇住你体内的毒- xing -。以便让无敌哥哥带你去峨眉后山找活神仙接骨。你的筋骨若是无恙了,无敌哥哥就不必再舟车劳顿了。”
无名听苍术说罢,让他把药方和桑皮纸包好的饮片摊在桌上。
略一思索,删繁就简,拣出十几样饮片,重新编排一遍:“以后,按此法煎药。”
苍术见他胡乱更改自家谷主的配药,以为他和无敌一般,是个鲁莽浮躁的- xing -子,当即劝道:“无名哥哥,用药讲究‘君臣佐使’,君臣有序,相与宣摄,你可别胡来!我家谷主的药方这般灵验,你再坚持服用几帖,兴许就痊愈了。”
无名懒得理论,直接把药方和多余的药饵往窗外一扔,投进了江水中。
“哎,”苍术制止不及,“无名哥哥,我家谷主好心救你,你怎么扔他的药?”
无名没有回答。他自知散功之后,形神俱毁,无药可医,绝无可能好转。
只是无敌执意要救他,他才本能地守住一口气。
初时,做了一场梦。仿佛置身火海,刺痛难耐。眼看就要为火吞噬,忽听见一个耳熟的声音,说什么芦苇白鹭。火海旋即就化作了芦苇荡子,许多白鹭在水边嬉戏。
他与白鹭为伴,呆了不知多少时日,隐约觉得有个人睡在自己身旁,但自己身侧只有白鹭,十分奇怪,想不起谁会在自己身旁,自己又为何困在芦苇荡子里。
直到近日,他无论如何也走不出芦苇荡子,才渐渐醒悟,是在做梦。
只是陷得太深了,明知是梦,却怎么也醒不了。
要如何才能醒来?若能憋住一口气,或者调动手足强行一挣,也许就醒了。
试了许久,手足毫无反应,但这时,他已大致辨清,除了梦里行动自如、轻快如风的身体,自己还有一具仿佛离得极远的、无比沉重且动弹不得的躯体。
他不再试着憋气和调动手足,心道,我已经不能动了,还有什么办法可以醒来?
思索许久,忽然想起运气的法门。暗忖,就算不能动,气血也一定还在流转——
习武之人入定打坐,心无杂念,存想于丹田,可以引导气血循环,增进内功。
同样是入定,于睡梦之中,只要神思尚存,潜心去想,也未必不能办到。
从此,他在梦中入定。潜运天人五衰的心法,把病、死、情、老和惑五种运气法门挨个试了一遍。后来嫌麻烦,把五种法门糅合在一起。虽然收效甚微,却察觉,这五种法门和五脏有关,又暗合五行相生相克之道,仿佛原本就是一体。
此中关联,牵扯到人身百脉和深奥的武学,一言难尽。即便他天资过人,五劫皆通,想得深了,也不觉走火入魔,混淆了五种法门,忘记了原来的心法。
直至今夜,他心生一念,自己的本意,是为了醒转,而非练功,何必按常理运气?
越是走火入魔,越痛,越难捱,越容易惊醒。
索- xing -将错就错,按混淆的法门,催动气血逆行。
没想到,此番倒行逆施,如受千刀乱剐、万箭穿心之刑——
十二正经和奇经八脉,竟然因此挪位,许多本不该打通的经脉之间,似无端生出了许多枝杈般的脉络。气血不再按小周天运转,而是沿百脉打通之处周而复还,错综复杂,有条不紊,似有七返九转十六种章法。不断有气血返入肺中,又抽离出去,运至别处。肾元也是如此。
最终,碎裂的筋骨,好似融了一般,收合如初。
他一时理不清其中玄妙,却明白,自己练岔了武功,经脉与常人不同了。
将醒未醒的一刹,暗想,经脉易位,筋骨融合,变成什么鬼样子,不要让人看见才好。心念微动,已点了所有人的头维- xue -,只有苍术埋在无敌怀中,才得以幸免。
此时,皓月当空,无名大梦初醒,一时狂乱迷惘至极,立在船舱顶蓬上,想要弄清自己身在何方,为何把天人五衰的五种运气法门糅合逆行,经脉会有这等的变化。
苦思无果,腹中饥渴,见一小童来打水,便令其熬粥来吃。谁知才吃了小半碗,五内如焚,力不从心,打通的百脉又收缩归位。这才要对方按自己的法子煎药调理。
“无名哥哥,你擅自配药,把我家谷主写的药方扔进水里,这也就罢了。你既然醒了,为何要点无敌哥哥的睡- xue -?”
无名听见苍术发问,回过神,还未说话,满头青丝,自发根一寸寸易为霜色。
苍术看得瞪圆了眼睛,听说过一夜白头,却未见过一会返老还童,一会又白头的。
无名自知正在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紧要关头,一分神,就功亏一篑,嘱咐道:“你按我的方法煎药,每日两次。我醒来的事,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无敌。”
苍术惶然失措:“为什么?”
无名看向昏睡的无敌,若非无敌执意救他,他早已死在金陵城外。
能活到今日,实在出乎他的意料。往后是吉是凶,会变成什么样子,能活几日,他也没有把握。连他都没有把握的事,他不愿提前告知无敌。
当务之急,是用心一处,弄清天人五衰的玄妙,以及经脉脏腑的变化。
“物之反常者为妖,”无名收回目光,语无波折地道,“别让他空欢喜一场。”
苍术有些害怕:“无名哥哥,你是说,你变成妖怪了么?”
无名没有回答,在苍术头维- xue -上轻轻一拂,待他闭眼,把他抱回了无敌怀中。
不多时,无名自觉浑身剧痛难当,筋骨又将分崩离析。有了逆行气血的诀窍,这一次散功,他从容了许多。默默躺回枕席上,调住内息,排空杂念,就不再动弹。
翌日清晨,船夫来叫无敌,问他昨夜是不是熬了一锅粥。
“你昨晚熬粥了?”无敌莫名其妙,捏着苍术的小脸,把他叫醒。
苍术吃痛,睁开眼,听见熬粥二字,心神一凛,大叫一声:“无名哥哥!”
他奔向对面的枕席,无名白发苍苍,正瘫卧在席上。轻抬无名的手臂,软绵绵的柔若无骨。一切如故,依旧是散功的模样。好似昨夜的见闻,只是一场怪梦。
难不成,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照顾无名久了,患了梦行症,熬了一锅粥?
无敌蹲下身,揽着苍术,也端详了无名一阵,赞叹道:
“大哥这老王八,似乎一日比一日年轻了。苏谷主的药,还真有效。”
苍术嘀咕道:“说不定,你觉得有效,无名哥哥却嫌弃得很呢。”
“哈哈,那倒是,我大哥一向孤高自许,自以为医术天下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