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聊的事我做得多了。”他笑,“昨晚上,鹿肖玉满湖面追着你跑就不无聊?”
卿程微抿了唇,淡有笑意,昨晚本来是应该他奏筝相伴的,谁知鹿肖玉临时兴起拖他上场,将到尾声时,竟然恣情纵意,兴致迸发,对他穷追不舍起来,他若不避,怕不知肖玉会当众做出什么惊人举动来。结果一追一避,在湖面和各家舫顶闹腾了近两刻,不知情人还以为是特意安排的,争顾欣然观赏,高声叫好。他心里却暗暗叫苦,要不是朱祁沧瞧出不对,及时将他接到这艘小舟上,他说不定会被追到湖里去,那时,可就出了笑话。
“昨夜一场剑舞,恐怕很多人一生难忘,你班里从此更不得安宁了。”朱祁沧笑道,“也许今日就有人上门,打听当时和鹿肖玉一同出场的是谁。”
“一向自有班主和绯儿拦着,我连替场都极少,不会有人记得。”
“不知该说你太谦还是太钝,你可知昨夜一舞剑器惊动四方,鹿肖玉早已熟应这种情形,但你一向嫌麻烦,要想不受打扰么……”
朱祁沧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不去。”不过一墙之隔,能有什么差别。
挺健的身躯压了过来,双臂一伸抱住他,低笑道:“过来住罢,我正觉绕门费事,想要跳墙,只是如果不巧叫班里孩子看见,未免太过难看。”
“你若罢休,哪有这些计较。”
朱祁沧看他淡然神色,显是不予争执,识他许久,愈觉他感情太淡泊,别说遇硬更硬,遇软也是难为,若不一年年磨着他,怎能等到他渐撤心防,日益平和相处?况且,他太懒,习惯了一种生活方式,便懒得换另外一种。
“我倒觉得,如今是渐入佳境了。”轻语低笑,伺机亲昵,只恨卿程仍是不肯,突不破最后防线。
卿程被他压得半躺,皱眉将酒杯放在小几上,免得s-hi了一身,不知怎地,忽然一向不萦于心的思绪微动起来,想起曾有谁诮笑:“猫儿狗儿养得久了,也会有几分情义,何况是个人。”他对朱祁沧,是没有什么情爱之心,但这许久以来,眼前之人与他纠结之深,偶尔自顾思忖,也会怔忡良久。朝夕相处,不惯也惯了,缠绊至今,因了岁月磨合,怎能不与他人相异些。
无他那般倾心浓情,但几乎是一同生活,天长日久,可会有几分感情?
温暖的唇寻来,落在耳鬓,摩挲轻吻……还能容谁,这般近昵?有时夜里同榻而眠,不耐他纠缠,自睡自的,由他轻薄,倘不过份,便懒得与他计较,但若换了旁人,可会如此习以为常?
“虽然你有时神游得让人气结,但有时,我很喜欢。”
低低笑语,让他蓦然发觉,衣襟已被解了大半,他由昨至今,尚无暇换衣,仍是身著舞袍,轻罗长裳,暗扣繁复,竟也叫朱祁沧这么一会儿便解得七七八八,哼了一声,腿微用力踢开他,径自将舞袍重新系好。
朱祁沧看着他笑,想起他低眉拨弦长夜起舞,静谧端坐吹彻青竹的样子,音韵清袅,仿在耳边,不由兴致顿起,手拍桌几,悠声吟唱起来——
坐看人间如掌
山河影
倒入琼杯
归来晚
笛声吹彻
九万里尘埃
——
卿程听得他唱,一首清丽的词,由他口中唱来,竟自带了几分豪情,心念一动,随手提了长剑,出得舱外。
漫然而舞。
舟上狭小,他踏步而起,方寸之间,却如楼台宽广,舞袍织素如雪,白衣水袖,迤逦清华,长剑明似净水,青山碧水间,翩跹入画。
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
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
那几要飘然逸去的轻灵,一川夜月流尽烟波的悠悠风华。
停时,舞罢风掀袂,歌馀水无声。
然后,有一人步出,与他并立,侧首看他久久,倾身拥抱。
渚头轻舟,谁人无奈轻叹,袅袅浮于水上——
经久不散。
——全书完——
番外之——消疲记
夜深,云淡风清天高月明,千里皎洁如练,银河隐淡,庭树悄寂花影重。
长剑锵然相击后,剑吟尚悠悠未绝,身形却已停顿,微倦摇头。
“不练了。”
朱祁沧皱眉,停了剑,上前按他额鬓:“还是不行?”
他闭眼须臾,又睁开,眸中清明,而眉际太阳x_u_e微微跳动,身体虽已有疲感,精神却依然异样亢奋,培养不出一丝睡意。
“一会儿再躺躺,也许能好些。”他吁口气,转身进屋。
朱祁沧气骂:“我才出门这几天,你就没了日夜糟蹋身体!三天不睡?你当你铁打的,还是以为你那点内功底子可以撑着你十年二十年这样熬?张驰有度,才保持得住一辈子精力,你早早累垮了,日后怎么办?”
“你轻些说话,打雷一样。”卿程揉着眉心,在榻上疲然而躺,脑里轰轰响着,太阳隐隐抽痛,尤显朱祁沧的斥声清晰震耳。
朱祁沧叹息,将他往里推了推,靠着他身侧坐下,声音放软:“我说你什么,你也不往心里去,左耳进右耳出,那新曲又不急要,干什么拼着几天不睡赶出来,弄得现在反倒睡不着。”
“新曲不急,新舞却急,肖玉也和我一样,三天没有合眼。”
“他是偶尔,你却是经常,我出门前,你才熬了两夜,每天睡不过一个两个时辰,你到底要命不要!”朱祁沧微带怒气,手上却极柔,在他头上各处x_u_e位按摩,“他现在正好睡,你呢?”
卿程一笑,淡淡倦倦:“我又不登台,回头睡几日也无妨,他接下来却要忙一个月。”
“顾惜他不如顾惜你自己,当朝相国也没有你能熬。”朱祁沧细看他脸色,“我去药铺抓一副安神药,你吃后,说不定就睡了。”
“三更半夜,不要折腾了,麻烦。”卿程摇头,“你回房睡去,不用陪我熬时间。”
朱祁沧笑道:“我知你嫌我啰嗦,但我助你练剑耗体力,你不但不谢,反倒轰我走,这岂不是过河拆桥!”
卿程微抬眸,瞧见他担忧的眼,知他口里说笑,心内却比自己急得多,这一夜必要守着自己了,眼睫稍垂,抿唇不语。
“不然,洗个热水浴罢,解乏的。”他轻声道。
卿程想了想:“也好。”
于是朱祁沧便去烧水,卿程合目而卧,不多时,有双手来解他衣裳,他习以为常地拨掉那手,又被抱住,听耳边人低声笑着:“一起洗?”
卿程推开他,自往浴间走,这人若一日不来厮缠几次,都不算罢休。
洗得很快,一两刻便洗毕,换了睡袍去床上躺,良久仍是难以入眼,精神依旧十足。这时,一杯酒凑到唇边:“醉一醉罢,就能睡了。”
卿程看了眼也才洗得一身清爽的朱祁沧:“你办法倒多。”
朱祁沧皱眉笑:“可惜都不大管用。”伸手按他额际,“还痛得凶么?”
“不是痛,是胀得很。”他淡淡叹气,“明明疲累,却睡不着。”
“那就喝罢。”
卿程依言,就着他手中杯张唇,然而才抿了一口,些微辛辣酒气便透腔而入,不顺行入腹,反而逆冲上脑际,他差点吐出来,急忙往床边扑,朱祁沧一把抱住他,掌手抵他后背,一股真气输了进去,才压下他腔内翻腾的气流,疑道:“喝猛了罢?”
“不是……”他蹙眉半探身向床外,扶着朱祁沧手臂低喘,“味道太浓,喝不下。”
朱祁沧只得将杯放到一旁,拖着他腰往回靠,斜倚在自己身上,又气又笑:“你现在识得厉害了?酒都喝不下,药必也咽不进去,你违了周公的约,现在周公不肯见你,谁也帮不得你。”
“不好笑。”卿程喃喃:“你安静一些,说不定我便睡了。”
朱祁沧拥他而坐,心里暗急,忽然一笑:“哎,我有个法子,要不要试试?”
“什么?”
手往衫底探去:“泄掉精气,疲累乏极,自然就睡了。”
卿程怔了一怔,那手便已近要害之地,立即下意识及时按住他,侧首看他:“从哪里听来的?”
他低笑:“医书有载,合欢云雨,可解乏消疲,安神调顺,大有裨益,男子应定期泄精,才好去旧生新……”
卿程已准备一脚踹他下去:“你杜撰的医书罢!”
他面色一整,端肃道:“是真的,我虽不懂医,好歹经验比你多,云雨后疲极而眠,醒来精神百倍,这些你可知道?”
卿程微愕,这些他当然不知,他前二十载清心寡欲,后来又遇了朱祁沧,这些年被他纠缠不清,仅有的经历都是同他一起。过往滋味难述,许久以来避之不及,如今虽已习惯他亲昵狎笑,但始终不曾允他床第,说是不计较当年之事,然而心里,又怎能没有丝毫心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