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间刹时无声,静止的一切似乎也在宣告终结。
浮生如梦,展离一生为情执着痴狂,纵使心有挂念,纵使不甘就死,仍是含恨而逝,至死堪不破情障。
寒风呼啸而过,茫茫雪地里,唯有皇帝苍老悲恸的哭声低低的传来,诉一段痛楚与无奈的爱恨纠结。
☆、参商
十二月冬,昭王谋反落败,当场薨殁。
皇帝自此一病不起,令太子监国,朝中之事一应由太子代行决定。
太子手握大权,接任后第一时间着手处理昭王谋逆一案。他知人善任,识度弘远,对此次参与作战立下战功的士兵论功行赏,同时派人连夜审讯被活捉的叛军,追查出朝中还有不少官员与昭王暗中勾结。太子依过定罪,严惩不贷,尽除展离旧部,绝无包庇纵容,凌厉手腕让满朝百官不敢有丝毫异心。
展逸只是想做得好一点,好让他父皇安心。可即使是这样,皇帝的身体仍然一天比一天更差,就在第三天的晚上,皇帝按例服完药后精神出奇的好了许多,起先他还靠在床头一直对着窗外发呆,后来突然提出要摆驾还梦轩。
皇帝临时起意,自然没有人敢劝,也劝不得,只好依了他。
浩浩荡荡的銮驾队伍小心万分地将皇帝送到了那里,皇帝下了轿辇,看着熟悉的事物,面露悲容,接着不知想到了什么,竟下令将所有人赶了出去。
皇帝如此反常,赵初心道不妙,可他又不敢违抗圣令,顿时没了主意,在外面急得抓耳挠腮,想了又想只好连忙打发人去东官通报太子。
展逸得到消息大惊失色,迅速丢下手中正在批阅的奏折跑出太子殿。他嫌轿辇太慢,传令让人备马。东宫卫队不知太子为何如此慌张,不敢多问,连忙列队紧随其后。
他的行动已经这么快了,可就在来时的路上,还离得那么远呢,却看见还梦轩的方向冲天而起的火光。
就像一场噩梦。一切仿佛又回到十五年前那个可怕的夜晚,他眼睁睁地看着大火肆虐燃烧心中最重要的所在,可一点办法也没有。那种无能为力,心脏痛得揪成一团的悲恸再次席卷了他。“父皇!”他悲呼一声,用力鞭策手中的缰绳,骏马跑得更快了。
蹄声急促,于寂静中清晰可闻,一声声如同敲打在心尖上,催得呼吸都忍不住屏住了,只盼望着快些,再快些。两旁的重重黑影不断倒退,前方灰暗,低低压下来的云层掩去了天边的星月,只有火光在远处无声闪动。
很快,还梦轩近在眼前,展逸急促勒住缰绳,骤然间骏马嘶鸣一声,人立而起,过得一会才听得啪得一声重响,原是展逸一时太过心急,没有抓稳,竟从马背上摔了下去。
“太子殿下!”离得近的几名侍卫吓得魂飞魄丧,飞身扑来将他扶起,连问有没有摔伤。
展逸摇了摇头,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他满头汗珠,脸色苍白,火光印在脸上,竟无法为他添上一丝血色。
“皇上!皇上在哪里?!”四处没有看到父亲,展逸只觉得天旋地转,发疯一般大喊。
无人应答。
还梦轩已成火海,一股股热浪扑面而来,逼得人无法靠近一步。
这时,灰头土脸,满身狼狈的赵初从人群中挤出来,扑通一声跪倒在他脚下,哭着喊道:“禀太子,陛下……陛下还在里面……”
展逸双膝一软,只觉一股腥甜直冲嗓子,他狠狠压下心中锥心般的疼痛,什么都没说,作势就要往里冲去。一旁的几名太子侍卫早有准备,一见如此,立即冲上来将他拼命拦住。
赵初更是吓得心胆俱裂,跪在他面前磕得头破血流:“殿下,殿下!您千万要保重龙体!皇上亲自将所有大门层层关紧,并下令不许任何人接近,火是从里面烧出来的,现在已经来不及了,太子殿下三思啊!”
展逸瞪大双眼,胸口骤然一阵钻心的痛楚,痛得他不得不用手死死按住。他就像被抽走所有力气,茫然而又悲戚的看了一会儿,终于支撑不住,跪倒在地,失声痛哭。
大火烧到后半夜才渐渐被扑灭,还梦轩终究被烧成灰烬,好像真的从来没有存在过。
天佑二十四年十二月十三日,帝崩于还梦轩,连一份遗诏都没有留下,他的尸首是在西侧的阁楼里找到的。展逸记得,那里挂着一幅画像,是孟若瑶初进宫时,皇帝亲自为她提笔画的唯一画像。
皇宫的丧钟沉沉敲响,传遍全城,举国进入国丧期,家家户户挂白帆穿白衣服丧。
皇帝虽然走得匆忙,但也是在意料中的事情。且由礼部安排葬礼事宜,太子监督,倒也没有出什么乱子。
当日,大行皇帝的梓宫被安放在凌云殿。依照祖制,只有诸皇子才有资格到皇帝灵枢前叩灵跪经。其他宗室和文武官员们则穿着孝衣从奉天门进,按照官阶大小从寿殿中一直排到白玉阶前,俯首拜祭。
天色y-in沉,寒风无情,不少人时不时地提高嗓门号啕大哭,声震苍天,让人心中无端多一份苍凉。
就这样一直到晚上,诸大臣和官员要齐聚午门斋戒住宿,只有太子和三皇子展文留下守灵。
展文毕竟只是个刚满四岁的孩子,从早上跪到现在已经整整一天,中间只吃了一点白粥。就是寻常人家的孩子也受不住,何况是从小娇惯的皇子。展逸一向疼爱他,见他已经很是困倦,此时半眯着眼昏昏欲睡,便让他到旁边去小睡一会儿。可这孩子十分乖巧懂事,不肯离去,守灵时一直规规矩矩,一丝不苟。直到后半夜实在熬不住了,才歪倒在太子身上沉沉睡去。
展逸发红的眼角泛出一丝怜惜的笑意,吩咐几名宫奴将三皇子送回他母亲华妃的寝宫去。
三皇子被送走,灵堂里愈发寂然无声,直到有一人无声无息的来他身旁。
展逸低着头,连眉头也不曾抬高一寸,仍然双膝跪地默默烧着钱纸。
过了许久,那人还是一句话也没说,展逸终于忍不住抬眸看了一眼。
正好孟临卿也在细细端详他,眉间微蹙,眸中藏了千年霜雪,仿佛满腹心事。
连皱着眉头都是极好看的模样,可现在已经变得很模糊陌生了。
“我母妃是怎么中毒的?”纸钱扔下去,火势烧得旺了些,映得双眼血红血红。
“沉醉”本无毒,“织梦”也无毒,但两者结合却可形成一种迷乱人心的□□,‘一夕梦迷’。”孟临卿如实回答。
“一夕梦迷?难怪,我当初怎么查也查不出来。”展逸扯了扯嘴角,依稀是一抹泛着凉意的冷笑:“你为了报复我们,让我亲手害了我母妃,现在你满意了?”若不是那天听到展离与他的对话,猜测到他们之间其实早有联系,他也不会发现其中的疑点。其实也不难猜,孟临卿进宫不久,贵妃的身体就出现问题,再联想到展离和孟临卿对她的仇恨,自然能猜到八-九分。
他向来自诩洞悉人情,熟知人心,可是对于孟临卿,却始终看不清,猜不透,他不知道对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却还死心踏地的喜欢着。最后让自己成了伤害母亲的帮手。
孟临卿说喜欢“沉醉”的味道,他就傻傻的将所有熏香都换了。那时,他天天陪侍在贵妃身旁,身上的香味无意中就制造了□□,让她身中奇毒,变得身体虚弱,神智错乱,疯疯颠顛,最终还因此丢了x_ing命。
“我只想知道真相。”孟临卿面色平静。
他越平静,展逸就越失控,他笑得更大声,直笑出了眼泪:“所以你就利用我,你知道我最信任的人就是你,哪怕你曾三番两次把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依然不会怀疑你说过的任何一句话。只要你想的,我都会做到。”
“我说过,要让所有该死的人付出代价。”
“包括我?”
“包括你。”
“我以为,经过这么多天的相处,你对我至少有一点感情,原来一直是我一厢情愿,自作多情。你什么都不在乎,哪怕我再受伤再难受,你也不会有一点触动对不对,也许于你来说,我什么都不是。”
孟临卿别过脸,紧紧握住掩在袖中的手,嗤笑道:“感情?我不知道什么是感情,你指望一个背负血海深仇的人谈感情,是有多可笑?”
展逸顿住,仿佛被什么狠狠刺了一下,他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紧紧攥着手中厚厚的纸钱,攥得越来越紧,直到指骨泛白。
有泪,极大的一颗,缓缓滴落火盆,瞬间被窜起的火苗吞噬殆尽,不留一丝痕迹。他抬手去抹,却s-hi了袖子,这才发现原来不知何时,自己早已泪流满面。“是啊,多可笑,你的心原就是铁石做的,那么冷,那么硬,别人无论付出多少你都感受不到,所以无动于衷,我又何必痛心失望?”
孟临卿脸色终于变了,神情不复淡然,眸中隐隐有细碎的光在流转,以为是泪,但仔细看却什么都没有:“你从小就拥有一切,不知何为失去,何为一无所有,你体会不到其中的痛苦,什么都不懂,才能这么云淡风轻的指责别人。”
“谁说我不懂?!我永远记得五岁那年,我失去了最爱的哥哥!十五年来,我哪天不是活在失去你的痛苦当中?现在连我的父皇母妃也失去了,而你,只把我的坚持当成一个笑话。那好,现在就让这个笑话结束吧。如今你大仇得报,我母亲也死于牢中,我们之间就算两清。”不到半个月的时间,他连失双亲,最疼爱他的母亲和敬重的父亲,更亲身体会了被心爱的人背叛的滋味,如今早已心如死灰,再也不敢有一点期望了。
他麻木地扔下手中最后的纸钱,火势渐旺,烧得脸上微微生疼。他把头高高抑起,眸中千尺寒潭似能将人溺毙。火光辉映,那么温暖,反倒衬得他神情更加冷漠:“你走吧,今后,你我不必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