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西卡摇头道:“这不是问题。重点是——天啊,陈,你真的没想起来?他该上学了,否则你要被起诉。”
当地规定,义务教育的起始年龄是七岁,特殊情况可以向教育系统申请延迟入学。陈鸥就属于特殊情况,他由教授亲自启蒙,七岁时通过智商及知识测验,达到了相当于当地中学一年级的水平。因此凭借一纸“智力超常”的证明,陈鸥获得了可以不按常规年纪上学的许可。作为条件,他每学期末必须到教育局指定的心理中心,检查社会心理人格是否正常发育。
陈鸥与杰西卡很清楚尼斯十分聪明。但问题是,与同龄孩子相比,尼斯听说读写的能力、交流能力、甚至生活自理能力都远远落后。他们实在不敢保证尼斯在学校里和小朋友们和睦相处。
“他会用马桶,会自己穿衣服,也会用刀叉吃饭。他只是没怎么见过外面的世界。”杰西卡说。
“他能够听懂我们的话,也能说出简单的词。”陈鸥说。
教授不说话,觉得讨论这些婆婆妈妈的事情侮辱了自己的智商。
管家说:“但他从没和其他孩子一起玩过。”
陈鸥拿出行事历,说:“每天我可以带孩子到公园玩一个小时。”
杰西卡很有经验地说:“这个年龄的孩子都在幼儿园呢,公园里只有一群婴儿车。”
尼斯飞奔过来,投到陈鸥的怀里,小脸因为剧烈活动累得红扑扑的,交给他一枚院子里的树叶。
“叶子!”他满怀渴望地抬头看着陈鸥。陈鸥亲了亲他的额头。尼斯欢笑拍手,猛地推开陈鸥又跑远了。
杰西卡看着陈鸥:“而且他几乎不和你我之外的人玩。”她中肯地指出来。陈鸥沉思,这确实是个问题。
陈鸥决定试着带尼斯走出家门。周末,他和杰西卡准备了一大堆食物和水,带教授、马丁和尼斯开车到了郊野公园。公园远离市区,景色平常,游人很少。但它有一条海堤,可以望见无边无际的海面。
陈鸥与马丁负责搬运食物与水,杰西卡负责照料尼斯。教授独自望着大海。尼斯第一次来到这么宽阔的户外,欢喜得疯了,撒欢儿一样到处跑,杰西卡几乎抓不住他。
“让他离海堤远一点儿!”陈鸥远远冲杰西卡喊。
陈鸥很久没有这么放松了。自从收留了尼斯,他的休闲时间都奉献给了这孩子。教授微笑着看着陈鸥躺在地上伸懒腰,说:“我好久没听你念诗了。”
陈鸥接过教授手里的诗集,念道:
“啊,让我看见你,在所有我去的地方!
“假如凡俗的美点燃灵魂的火种,
“你的光辉将暴露它是多么黯淡;
“欲`望为你熊熊燃烧,似曾在天国的风中。”
他停下来,不放心地侧耳听听动静。
“杰西卡他们哪里去了?”
教授冲他皱了皱眉头。他继续念:
“你用时间把我拴住,堵塞了通往极乐的路,
“我驼背体衰,被罚判无止尽的徘徊,沉重r_ou_`体的束缚,没有宽恕。
“我怎样才能从这样的生活逃出!”
他又停下来,心里有些不踏实。
“我还是得去找找他们……”他开口道,猛地停止了。一个高大的中年男子带着杰西卡与尼斯走了过来。
“你好,我是杰西卡的朋友,毕业后就没见过她,恰好遇到,就多聊了几句。”
杰西卡的脸红红的,目光不敢与陈鸥直视。男子没有久留,客套了几句便离开了。
几天后,杰西卡找了个机会和陈鸥单独谈话。
“我得走了,”她露出一个悲伤的微笑,“我全家决定搬去邻州。”
那个人是路易斯集团的一名成员,对杰西卡倒是真心,但妻子很强势,家族背景也很深。他不可能离婚。
陈鸥仔细端详着杰西卡,她眼睛有哭泣的痕迹。
“要是我能……”他开口道,但被打断了,杰西卡很快地道:“不!我能照顾自己!”
她上前抱住了陈鸥,轻轻吻了吻他。陈鸥一动都没有动,满怀沮丧和无奈。尼斯站在旁边,歪头打量着他们。
杰西卡走后,陈鸥一连几天郁郁不乐。教授开导他:“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轨迹。基因密码决定x_ing格,x_ing格又决定了命运。说起来,你准备怎么安排尼斯的学习?”
杰西卡不在,没人教尼斯读书习字了。
陈鸥试探地问教授:“您能教么?每天就只一会儿,教他说几句话,几个字。晚上我回来再好好教他。”
教授用力“哼”了一声,表示对这个任务不屑一顾。
三天过去,管家马丁向陈鸥告密,教授在教尼斯读弥尔顿。
“造物主,
我曾否请求您,
用泥土
把我塑造成人?
我曾否恳求您,
引领我出黑暗?”
陈鸥无奈地说:“随教授高兴吧。”只要这一老一小合得来就行,他想。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前两段印象中应该出自《米开朗基罗诗选》,因为手边没有资料,待查到后补全版本等。
☆、回忆
聪明的尼斯很快发现教授和陈鸥、杰西卡最大的不同:教授不喜欢他。
杰西卡教他读书时,会拿着图画书耐心给他讲一遍故事,再一个字一个字教他朗读,讲给他字的意思,最后教他用笔写出每一个单字。
功课不复杂,而且他喜欢杰西卡软绵绵充满惊喜的声音。为了得到她在自己额头鼓励的一吻,他耐着x_ing子跟杰西卡反复练习几个简单的词汇。
杰西卡走后,教授接手他的教育,读了三天弥尔顿。
“陈鸥七岁时能完整背出莎士比亚十四行诗。”教授看着书道,一眼都不看他。
尼斯不知道莎士比亚和十四行诗是什么,但他知道面前这个人嘲讽他不如陈鸥。他拼命记忆着听到的每一个音节,尽管丝毫不明白其中意义。晚上,陈鸥看着他的眼神非常复杂,心疼,无奈,以及愧疚。
“就当替我陪教授聊天。”陈鸥在他耳边低声道,“功课不必勉强,我知道你其实很聪明。”
教授很早就休息了。每天晚上,陈鸥拿一个白纸本子,画出天使和伊甸园,将白天的课程再讲一遍给尼斯听,念诗的嗓音就像银质蛋糕刀与白瓷骨碟相碰发出的泠泠清音。
第四日,尼斯执拗地不肯下楼用早餐,陈鸥好容易给他穿上衣服,他又脱下来扔在地上。教授在底下喊:“陈鸥!你马上要迟到了!”
陈鸥亲亲尼斯面颊,问:“怎么了?”
尼斯不说话,他向杰西卡学来面包香肠胡萝卜,向教授学来天使魔`鬼伊甸园,那些词汇不足以描绘厌学这么复杂的心理活动。
陈鸥叹了口气,俯身抱起尼斯。他向实验室请了假,在家里陪尼斯听教授讲《弥尔顿》。这天尼斯比平时活泼得多,没听一会儿课就闹起来,放肆地爬到陈鸥怀里,小脸紧紧贴住他的面颊。管家马丁端来茶点,笑着说:“这孩子只亲近你。”
享受爱的孩子才有资格任x_ing。陈鸥说:“惯得他。”但他搂着尼斯温暖的小小身体不放,装作没有看见教授y-in沉的脸。
教授CaoCao结束午饭上楼休息,平时他会在落地窗下晒一会儿阳光,享受餐后咖啡。
陈鸥发愁,一老一小都擅长冷暴`力,他夹在中间,可怎么办?
把一切看在眼里的马丁说:“还是得找位专业幼儿家庭教师。”
他们登过广告,但大部分来应聘的人都觉得尼斯是智障儿童,因为他七岁还不太会说话,认不得几个字,甚至连表盘都不懂得看。陈鸥不能责怪应聘者有偏见,他自己七岁时在学游泳,拉小提琴,随教授旅游增广见识。
陈鸥带着尼斯去找学前亲子班老师布鲁克夫人,按照事先编好的故事说:“尼斯出生后就被送去乡下,刚刚接回来,不适应接触陌生人,也不太习惯城市生活。”
布鲁克夫人温柔地拍了拍尼斯的肩膀,说:“大家都会帮助他。”
两人随意聊天,放尼斯小朋友四处走动熟悉环境。然后就出事了。
小桌子小椅子,小秋千小木马,小篱笆小盆栽。所有的东西都小巧玲珑,和尼斯的身高很搭。他好奇地东张西望,不知不觉走到一群正在做游戏的孩子们面前。老师抬头看他,孩子们也抬头看他。
“你是新来的小朋友吗?”老师笑着问。
他抿着嘴,不知道该怎么组织语言回答。
“是不是哑巴?”一个小男孩道。
“可能是傻子。爸爸说傻子长得都高大。”另一个小男孩说。
小朋友们哄笑起来,老师带着温柔的微笑制止,不过并没有效果。尼斯感到了汹涌而来的恶意。
他看了看小朋友们,掏出一大块糖,掰了半块放在桌子上,另外半块放进嘴里。
越是家庭背景好的孩子受到的管教越严厉。为了保护牙齿,维持健康体重,家长都会严格限制孩子摄入糖分,除了陈鸥。作为毫无经验的爸爸,陈鸥完全没有意识应该限制尼斯吃甜食。
没有哪个小朋友不喜欢糖,更何况还有尼斯津津有味地在面前示范。小朋友们的眼睛都亮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