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看了看糖果,是很昂贵的一种,她从来舍不得给儿子买。这个请人吃糖的孩子要么家里有钱很大方,要不就是傻。
说话的两个小男孩是这群孩子里最有背景的,否则也不会首先嘲笑尼斯。像这样的孩子,在这样的年纪,很少懂得什么叫礼让。离尼斯近的一个孩子先抢到了糖,脸上就立刻挨了另一个孩子一拳。
布鲁克夫人和陈鸥循着震天哭声赶过来,发现一群孩子打成一团,尼斯嚼着糖果看热闹,
布鲁克夫人分开打架的小朋友,沉着脸问:“怎么回事?”
老师汇报了事情原委。陈鸥摸摸尼斯的头。教授确实给小朋友读过一篇古代东方寓言《二桃杀三士》,但这么快就能活学活用?应该是巧合吧?他有些不敢相信,能确定的是尼斯智力水平确实很高,完全不像一个被野兽带大错过黄金成长期的孩子。
嘲笑尼斯的两个小家伙嚎啕大哭。布鲁克夫人把陈鸥和尼斯送出门,暗示陈鸥不必将孩子送来了。
陈鸥谄媚地问教授:“能不能先教孩子识图认字?只要过几个月顺利进入小学就行。”
教授不关心尼斯,却是极心疼陈鸥的。为了尼斯能顺利上学,陈鸥已经好几天睡不着觉了。教授两眼翻向天空,默许尼斯随自己学习。
然而尼斯不高兴了。
他不喜欢教授,喜欢陈鸥。陈鸥不陪他,他觉得受了很大委屈。这个时候,他还不知道自己不是世界中心。
陈鸥小时候也调皮,但他早慧,很早就知道自己不是教授亲生,因此淘气起来有分寸,会看大人脸色。教授觉得他格外招人疼。轮到尼斯,首先他分去了陈鸥大部分注意力,这让教授看他很不顺眼;其次他淘气带着一股撒野的劲头,像灵智未开的野兽。教授的耐心早给陈鸥耗完了,就觉得尼斯蠢笨,不可造就。
尼斯的智力和敏感超出教授和陈鸥了解。教授的态度他都看在眼里。这个年龄的孩子面对不喜欢自己的人,本能的保护反应就是逃避。因此尼斯又开始抗拒读书。但这次陈鸥决定不再惯着他,把他强行挟持到楼下去面对教授。
最终结果,尼斯换了方式来消极抵抗。
他沉默,面对教授的讲解,他不提问,不回答,不反应。
教授不强迫他,只是把一页页书在他面前翻过来,一行行字指给他读出来。尼斯心里想,你讲你的,我不听。
给他食物,他就吃。给他水,他就喝。让他午休,他闭上眼睛。但他再也不肯说话,不肯反应,像一只缩进壳里的小海龟。
管家马丁纳闷地问:“尼斯这些日子怎么这么听话?”
陈鸥近来为了攻克一个实验难题日夜泡在实验室,家里统统交给教授和马丁,每天三个电话,先问教授再问尼斯,听说一切正常,尼斯也老实听话,还窃喜家务终于步上正轨。
他哪料得到尼斯这个年纪的孩子老实听话就是最大的反常。
两个月过去,终于解决掉实验难题的陈鸥憔悴万分地回到家,迎接他的是个坏消息:尼斯可能得了自闭症。之所以是“可能”,是因为心理医生说发现得早,还有机会挽救。
但教授、陈鸥和马丁都清楚,像尼斯这种返回人类社会不久的孩子,与人交流本来就存在困难,得了自闭症是雪上加霜,痊愈可能x_ing远远低于平均水平。
陈鸥头上青筋突突直跳,眼睛血红。他谁都不看,抱着孩子回了自己卧室。尼斯闭着眼睛,和他接触的肌r_ou_是绷紧的,很明显戒备着他。这让他更加忿怒。
陈鸥轻轻哼着歌,背着尼斯在卧室里不停走动。七岁的孩子已经很沉重了,陈鸥整整两个月都泡在实验室,体力下降很厉害,不一会儿就出了一身汗。
但他的脚步没有停顿,尽管有些踉跄,有些歪斜,还越来越慢,他依旧不停走着,直到孩子绷紧的肌r_ou_慢慢放松,直到背上鼻息沉沉。
教授坐在楼下沙发里,面前的茶是凉的。马丁生他的气,早忘了给他换茶。
他不在乎马丁,但他不能不关心陈鸥。他还没见过陈鸥发火。在他记忆里,陈鸥永远温和耐心,永远聪明灵透,受了委屈也不急不恼,整个人就像羊蹄甲花瓣一样安宁明净。
教授后悔了,他不晓得一时轻忽会带来如此严重的后果。一个活泼好动的孩童因自己变得呆呆傻傻,但凡有点人x_ing都受不了。更何况,他的疏忽还重创了最疼爱的陈鸥。见到伤心愤怒的陈鸥,他的心随之砰然粉碎。
教授沉思着,屋里坟墓一般寂静。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家里的灵魂已经从陈鸥变成了尼斯。尼斯不再笑闹,屋里的生气和希望荡然无存。他几乎能够看到家庭解体的未来。
研究基因科学,多年行走于法律及道德边缘的教授,第一次因恐惧而微微战栗。
脚步声从背后响起,陈鸥下楼来了。教授没有回头,尽管他背脊因为紧张而挺直。他不知道如何面对深爱的孩子,不知道如何回答他的质问。
接着,他感到脖子上缠了两条胳膊,陈鸥从背后搂住了他。
他最爱的孩子伏在他背上,无声哭泣。他没法回头,觉得心脏被交替浸在沸水和冰里。
☆、现实
马埃尔向路易斯集团现任董事长,同时也是他的亲生父亲汇报:“陈教授十分顽固,我们得到研究所股份的可能x_ing不大。”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是瓦根第死得不是时候,打乱了我们的计划。”
一个穿着灰色真丝睡袍的中年男子转过身来,朝远程虚拟会话系统中的儿子微笑。他目光犀利,黑白参半的头发整齐地梳向脑后,露出与马埃尔相似的面容。岁月几乎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什么痕迹,依然是十几年前陈鸥与他在公园里相见的模样。
詹姆斯·路易斯,这年五十五岁,担任路易斯集团的董事长已经超过十年,是这个世界最有权`力的人之一,与发妻亦即马埃尔的母亲分居多年,双方均无意离婚。他精力充沛,在所属的网球俱乐部是王牌选手,与网球世界冠军保持着一周两次的私人训练安排。
马埃尔注视着父亲矫健地走下窗边台阶,来到电脑前翻阅资料,心里泛起一阵妒忌。路易斯集团是家族企业,但董事长的席位并非世`袭制,马埃尔必须在四十岁前,向包括他父亲在内的九名董事证明自己的眼光、能力和胆识足以成为这个经济帝国的掌门人。他拼命学习父亲的一切,无微不至,甚至包括风度,穿着,以及择偶品味,却日益觉得离父亲掌控的权柄越来越远。
“为什么我们非要入股陈主持的基因科学研究所?”马埃尔问。
詹姆斯向一支高脚水晶杯里倾了些酒。
“这要从基因科学的发展说起。”他晃动着酒杯,望着金黄色的酒液。
“在所有自然科学中,没有哪个领域在探讨人类生存意义上的作用能与基因研究相比,也再没有哪个领域像基因研究一样,发展的速度并非受限于科学家的工作,而是全人类的伦`理道`德等认知水平。这意味着,航天、能源、电子等领域的天才们一次又一次震惊世界的时候,在基因科学领域,这个社会的顶尖头脑却需要听从平庸者的指挥,让庸人告诉自己应该研究什么以及怎样研究。”
“很多年前,集团高层意识到了这个悖论,决心加以改变。集团制订了‘普罗米修斯’战略,准备汇合全集团的研究资源和财力,解开被强加于基因研究的道德枷锁,在人类寿命、遗传方面做出重大突破。”
马埃尔全神贯注地听着,明白这是集团最高级别的机密,能够得知即意味着他获得了父亲的部分肯定。他情不自禁握住了手边的黑曜石雕件,上面镌着路易斯集团的口号:“我们推动世界改变。”
“如果‘普罗米修斯’战略成功,那么,掌握了人类生命及遗传秘密的路易斯集团将不仅仅是一家医药公司。拿破仑说,最伟大的征服,是对无知的征服。在生命奥秘面前,一切世俗的力量将不值分文。所有的权`力,来自政治,经济,军`事,学术的权`力,都将对我们俯首帖耳。”
詹姆斯停顿了一会儿,加重语气总结道:
“路易斯集团将睥睨一切,征服一切,统治一切。”
马埃尔感到一阵痉挛般的激动,类似濒临高`潮时的反应。通过视频系统把儿子反应看在眼里的詹姆斯莞尔,将酒一饮而尽。
“但我们失败了。”
马埃尔失声说:“什么?”
詹姆斯笑道:“有那么让你吃惊吗?从创立以来,路易斯集团失败过无数次。我们之所以伟大,不是因为我们从未失败过,而是因为我们能够经得起失败的打击。”
马埃尔仍然不理解:“但这个计划多么激动人心!”
“是的,唯一缺乏的是一个领袖,一个能把‘普罗米修斯’设想和上百亿资金化为实实在在研究成果的人。我们找到了教授,但他拒绝了。”
马埃尔内心油然升起一阵恼怒,对从未谋面的教授产生了憎恨。
“幸运的是,我们发现了教授的同门,瓦根第教授。他同样具有天才的头脑,比教授年轻,更加大胆,叛逆,野心勃勃,不甘心永居人下。我们吸纳他进入集团,向他灌输‘科学家不应受到世俗认知干扰’的理念,为他提供充沛资金和试验体。他以为我们不知道他在试图克`隆人类,但他的每一个试验数据,不管是成功还是失败,都在发生的同时在集团战略中心服务器上秘密备份。我们时刻注视着他。”
“后来呢?”马埃尔急忙问。
詹姆斯叹了口气。
“瓦根第是个天才,但他永远无法和教授相比。在多次失败之后,我们感到必须把他送回到教授身边,接受教授的指导。于是我们设计了一次医疗事故,把他赶出集团,而教授如我们所愿地接受了他,让他成为自己研究所的实验室负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