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李云霁始终不发一语,到底还是惹得少年心头不快,道:“你一句话都不说,难不成你真是个哑巴?”
此话甫出,前头的人顿然止步。
徐宝璋一顿,轻喃道:“你……莫非……”真的不能说话?
魏王静默不言,良晌,仿佛是轻叹了一声,然后便负手自顾自地走了。少年愣愣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跺了跺脚,恨不得掌自己的嘴:“瞧瞧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哎,你等等我!”
李云霁没想到那少年又急追上来,只听他着急地在后头道:“对不住对不住,我、我瞎说话,恩公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小弟确实无意冒犯——”
徐宝璋虽说嘴急犯错,可到底懂事乖巧,自知错误,便诚恳道歉,这已经比许许多多明知冒犯他人,又恼羞成怒,还自觉自己不过一句玩笑话,是对方气量狭小的人好得多。见李云霁步伐稍缓,徐宝璋急匆匆抢步,挡在他的前头。
便看少年揪了揪袍角,带着几分小心地抬头,问:“你不想理我,是不是因为……你很讨厌我?”
魏王一怔——这小子怎么会这么想?他、他岂会,厌恶他……
徐宝璋接着说:“要是,你不厌恶我的话,那你为何都不肯看着我呢?”
少年仰着脸,就看男人缓缓地将脸转向自己,那滑稽的陶面后,一双黑漆漆的眸子映着周遭的灯火,好似藏匿着千丝万绪,教徐宝璋一见,就毕生难忘。
徐宝璋回神后,露齿一笑,道:“算上方才那一回,恩公你一共帮了我两次,我阿爹说过,做人当饮水思源,知恩图报。”遂拂了拂袖,朝男人躬身拜道:“小弟徐宝璋,在此谢过恩公两次相救,请恩公受小弟一拜。”
少年姿态大方端正,正是大家公子从才有的风仪。李云霁忽然受了大礼,忙伸手将徐宝璋扶起,却看徐宝璋嘻嘻一笑,说:“俗话说,相逢即是有缘,不知可否告知小弟恩公大名?”
世间路人千千万,这个人三番两次救了他,可不正是有缘么?
眼前的少年肤色如雪,一张小脸蛋圆润好气色,周围彩灯如炬,更映得那看着自己的明眸清澈灿亮,直教人不可逼视。
见男人沉默不动,徐宝璋忽然想到,对方无法开口,正思量当如何的时候,魏王便伸来手,将少年纤细的手腕盈盈一握,执手到眼前。
“你……”徐宝璋怔了一怔,跟着他就见男人稍稍俯下身来,那双睫毛浓密似羽,微垂的眼睑遮敛不住那双眼不自觉流溢而出的暖光。李云霁执着那白玉般的手掌,只觉好似握着这世间最柔软之物,让人不自觉就小心翼翼起来。
他敛了心思,手指轻轻划在那摊开的掌心上。
繁花如锦,皇宫里满园春色。
太子侧妃所住的太宸宫里,一个少年公子凭栏而坐。春风送拂,日头正好,他不跑出去,反是看着自己的手掌发愣。就看他捏了一下手心,紧接着再放开,短短一盏茶的工夫,就重复了好几遍。
此时,宫女搀着一个身怀六甲的女子走来。她额心点着梅花印,妆容精致艳丽,头戴六三只金步摇,姿态雍容,通身高贵气派。一见少年,她便会心一笑,道:“弟弟老盯着自己的手,难道,真能看出一朵花来?”
“姐姐!”徐宝璋一回头,见到太子侧妃,猛地想起宫中规矩,急忙站起来。侧妃却将他的手揽来,拉着他坐回去:“此处没有外人,圜圜用不着在姐姐面前装乖。”
徐宝璋道:“我以为姐姐去跟贤妃娘娘请安,不会这么快回来。”
一旁的宫女说:“娘娘不日就要临盆,贤妃娘娘已经免了主子的请安了,让主子在宫里安心待产。”
徐宝璋睁大眼,忍不住喜道:“姐姐这么快就要生了?”
听到少年的稚言稚语,宫人都不由掩唇而笑。侧妃戳了一下弟弟的脑袋:“本宫都揣着这颗球九个月了,还快?”
徐宝璋每隔一阵子方入宫一次,自然没察觉到日子过得飞快,太子侧妃自去年七月有喜,到现在可不正要生产了。徐宝璋看着那圆隆隆的肚子,不由想到数年前,阿爹快要生产的时候,那会儿阿爹的肚子可比娘娘这个大得多了,折腾得他亲爹站都站不起来,那一阵子只能躺在床上。
侧妃问:“又在发什么愣?”
徐宝璋醒过神,说:“圜圜只是在想,姐姐这肚子里的,是个小公主还是小皇子。”
不等娘娘开口,大宫女就说:“徐公子不必猜,娘娘肚子里的,肯定是个小皇孙。”
“锦瑶。”侧妃开口一唤,大宫女脸色微变,连忙噤声。
侧妃抚了抚肚子,冲徐宝璋笑着道:“圜儿与其关心姐姐,不如想想来日,会嫁给什么样的男子,为他生儿育女。”
徐宝璋到底是个尻子,年纪也不算小了,是该琢磨一下终身大事了。他听到“生儿育女”,脸陡地一热,讷讷道:“圜……圜儿,才不嫁人呢——”跟着又说,“圜圜要留在家里,孝顺父亲和阿爹!”
宫人听了,又是一阵窃笑。徐宝璋看着她们,一脸困惑:“姐姐们都笑什么?”
侧妃就明了自己这幼弟尚不通人事,家里也未曾请嬷嬷来教导他,是以连尻子有潮期这么重要的事也似懂非懂。于是,她也不想吓唬弟弟,便道:“这些话,你回去告诉你阿爹,听一听他怎么说。”
徐宝璋见她们一个个都卖关子,哼了哼说:“好,弟弟回去问问阿爹,再来和姐姐们理论。”说罢,便站起来,向侧妃娘娘告退。娘娘照旧赏了他几样宫中的点心,便叫人送徐公子出去。
少年离去了之后,侧妃身旁的侍婢便跪下来:“奴婢方才失言,请……请娘娘责罚。”
侧妃看也不看她一眼,淡淡地道:“算了,下去罢。”宫女千恩万谢之后,便退下了。
侧妃娘娘抚着肚子,她就快要生产了,没必要为了一点小事动气。再说,那宫女说的也不错。如今太子的两个侍妾都抢在她前头生下一子一女,她这肚子里的,非但得是个小皇孙,还当是个楔子,这样的话,待太子迎娶正妃时,她母子二人在这后宫里方有立足之地。
娘娘望着远处:“孩子,你可要为母妃争气。”
第07章 金风玉露(七)
却说,徐宝璋扬言要回府问道父亲后,再去找侧妃娘娘理论。只是,他一踏出皇宫,就将这件事给抛到了脑后——
天气逐渐转热,是时候要给家里的老爷和孩子做几件凉快的新衣了,布庄的人送了几批好布来供院君挑拣。
沈敬亭细细地看着那些料子,素色大气的是给侯爷挑的,二爷的话砖红和玄紫都成,至于三老爷,自然是素雅而又不失精致的最好……
“院君每次只给老爷和少爷们挑,对自己倒最是随意。”贴身侍僮忍不住道。
沈敬亭满不以为意道:“老爷们有职务在身,断不可马虎。我大半时候都在府里,又有何要紧?至于少爷——”他想起什么来,问下人道,“大少爷近阵子都在忙什么,为何都没见到人?”
侍僮便道:“大少爷最近在外结识了一个新朋友,似乎是个外地回来京城的。大少爷这些天,都与他结伴,在城里四处游览。”
闻言,沈敬亭放下料子。他皱着眉负手站着,思量了半天,终是轻叹道:“叫人将少爷看紧点,莫让他惹事生非。”
“是。”
京城驿馆里,侍从掩上门,将狼牙链交出来后,道:“北方蛮族的男儿一出生,家中便会从死去的狼头骨上,取一狼牙做链子,传说戴着它就会得到狼神的庇护。此后,只要杀一人,就能将对方的狼牙链上的牙取最大的一颗下来,戴在自己的链上。因此,这一条狼牙链同时也是蛮族武士的象征,除非殒命,否则不会轻易摘下。”
魏王拿起案上的狼牙链打量了一番,这一串狼牙,少说也有二三十来个,若是一般人就罢了,一个蛮族的精英武士出现在京城街巷,还鬼鬼祟祟地跟着他们,这如何……都说不过去罢。
侍从迟疑道:“就是不知,他们的目标是王爷,还是……”如果是魏王,这还有可能,若是徐小公子的话,那又是为什么?
魏王指蘸茶水,飞快地在桌上写道——动机不明,查。
只凭一条狼牙链,确实不好惊动京城防卫。侍从收起狼牙链,抱拳道:“那属下这就命人接着调查。”
此时,下人站在外头道:“王爷,尚衣院的陈公公来了。”
先前,李云霁进宫,他想是没料到会在京城里逗留这么长时间,也没带几件薄衣服,贤妃娘娘知道后,便吩咐下去,让尚衣院给魏王赶制几件。侍从忙请陈公公进来,便看陈公公身后跟着几个小宫女小太监,搬来了好几匹布。
陈公公道:“贤妃娘娘命奴婢来为王爷量身,还有这些是江南织造今春刚贡上的几匹好布,王爷瞅一瞅,看看有什么不合意的。”
李云霁看了眼那些布料,要么是深檀色,要么就是月牙白,这些颜色大多予人内敛沉稳的感觉,正合乎魏王给人的印象,陈公公心想,保管魏王满意。
未想王爷进去量身不久,那老跟着王爷的侍从就走出来,和公公寒暄一二后,试探地问:“陈公公,不知最近京城里,都流行什么样的颜色样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