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再次爆发出笑声来,苻宏得意洋洋地站在慕容泓眼前,眼睛微微眯着,挑衅似的。
慕容泓倏忽抬起头来,眼睛红红的,恶狠狠地与他对视起来,苻宏不以为意,轻笑了一声:“听说白虏的眼睛都是绿的,夜里渗人,如今看来跟常人没什么两样,我也替父王松口气了。”
方才一直呼之欲出的郁结化成了怒气,慕容泓握紧的拳头咯咯地响起来。
室内浓苦淡香的Cao药味道从窗边弥漫开来,冒冒失失地闯荡一圈,到了门户,又转了个弯似的回来。
下了一夜的雨,秋天还是说来不来的,民间总说出了三伏尚有一伏,太阳依然要烤一阵子。窗外绿树的叶子s-hi漉漉的带着雨点,见了烈烈的阳光像是一面面小镜子,风一吹来,无端端地,又是一场细沐微雨。
慕容箐浅浅地咳嗽了几声,便昏迷迷地闭上了眼睛,脚底手心都冰凉凉的,加了几床棉被都捂不热了似的。苻坚与慕容冲一同进来的时候,桐生还在一旁跪坐试脉,正免得起身,径直跪伏了下去。
“陛下。”
慕容箐听得了声音,便不得不睁开了眼睛,满身的凉意统统都袭上,禁不住发起抖来。
“这是怎么了?”慕容冲往前走了一步,看着苻坚温和地免去了慕容箐跪拜,便回头向一周跪着身子深埋着面目的宫人问道。
四周谁都不敢先一步说话,直到苻坚在榻前落了座,目光打来,才全部一个激灵,你观我我观你的推卸,终于推出了昨夜守门的内监,支吾吾地答道: “陛下……昨日夜雨,冷得很,不知是谁倏忽了……开了扇窗子,捎进了雨来……奴才们该死。”
未等苻坚开口说话,慕容冲便冷冷地笑了一声,冲着那跪在底下答话的人问道:“不知是谁?还能是风把木头做的窗子吹开了?”
那人更深地把脸埋在袖子和衣摆里,浑身哆哆嗦嗦的。
慕容冲嗤了一声,回过头来站到苻坚身后去:“陛下,奴才伺候得不好,该死。”
苻坚身后的宋牙将手从袖子里掏了出来,双目半开半合,聚敛的余光悄悄地打量着身前坐着的帝王,听他沉了沉嗓子,便挥了挥手道:“就照你说的。宋牙——”
“是,陛下。”宋牙上前了一步,两侧便一下拥上前去二人将那方还跪地回话的下人拖拽了出门,宋牙紧跟在后面,到了门前微微弓下身子,无声无息地将门掩紧了。
从门外传来微弱的求饶声,慕容箐手脚都不再归属了,连着身子瑟缩发抖得厉害。苻坚半坐在榻前,微微皱了眉头,轻声地问了句:“怎么,实在难受?”
慕容冲顺着苻坚的目光看去,正与慕容箐怯然试探的眸子相对,倏忽地见她移开了,便也侧过脸去,看向还未获起身的桐生:“先生在这待了一上午,还不见起色?”
苻坚这才将目光从慕容箐身上移开了落到桐生身上,抬了抬手,允准道:“先生起来说话。”
桐生从地上站立起来,恭敬地弯下了腰,答道:“回陛下,用药不可急于求成,夫人与腹中胎儿都无大碍,只是按时服药,精心修养几日即可。”
慕容冲笑了笑,不置可否。这时门户又被打开了一道缝隙,宋牙将整个略显臃胖的身子挤进来,轻踮着脚步走入内室到了眼前。
“陛下,赵侍郎求见,称是朝内有要紧的事。”
慕容冲看着他,挑了一侧眉梢起来,悄悄地看向苻坚,后者面上微微然有些不悦的神情,沉声道:“不是说都交给丞相处理吗?怎么找到了行宫里来?”
“回陛下,”宋牙面上处处透着笑意:“赵侍郎说,这事丞相可做不了主。”
苻坚紧皱了眉头,过了一会儿才从榻前站立起来。
大门再不静悄悄地开关,大开大合之下,进来许多暑气,慕容冲向着门外看了一会儿,收回了脚来,径直坐到慕容箐身边,慕容箐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手指尖还余着些颤抖,巍巍地从棉被里伸出来捉住了慕容冲的拇指。
两人指间掌中温度一般冰凉,慕容冲略微失神,却还是即刻抽手站了起来,他踱步到窗边坐下,对镜的案台前零零落落一把首饰,多贵重而艳俗,慕容冲扫了一眼,目色黯淡了些,有些失望似的。
“先生怎么起的名字?”慕容冲突然问道。
慕容箐倚着几个摞起来的软枕,看了一眼桐生,又望向慕容冲长长披下来的发。桐生跪坐在那里,犹豫着还是回答道:“尊师于梧桐树下收留了我,故而起名。”
“无父无母?”慕容冲侧过脸来,余光照见了他的脸,倒也毫不留情面地问道。
桐生不甚在意,只是点了点头。
“这么说,你是树生的。”慕容冲笑了笑,像是嘲弄一般的:“树跟谁生的?”
桐生缄口不语,只淡淡地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膝盖。
慕容冲自娱自乐地笑了一会儿,慢慢地似乎也觉得无趣,比起桐生的不言不语,他显是更乐意捉弄慕容箐,看她红了面目、张口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的模样。他默默地从地上站了起来,打开了一扇窗子,窗外模模糊糊的蝉鸣雀叫便顿时响亮起来,他微微伸出头去,虚起了淡颜色的眸子。
“梧桐栖的是凤凰,又不是麻雀。”他的话里有些自暴自弃的意思,说出来宛如一声长而动人的喟叹:“几片林子关得住的,定不是什么神鸟了。”
他回过头来,眼睛直直地看着桐生:“前日我养的猎鹰飞了。”
“哦?”桐生的目光呆滞而空洞,像是溺水一般沉浸在某人的某一句话里。
“应该是从小就让人抓着了,献给了陛下,陛下又赐给了我。春天的时候,叫它飞都飞不起来,突然有一天,自己挣了镣铐,振一振翅膀,就这么飞出去了。”慕容冲一边详细地描述着,一边缓着步子走到榻前,重新坐了下来,垂着眸子,不知是在看向何处。
“鹰是天上的王,再坚固的铐子也拴不住。”桐生迷迷蒙蒙地冒出这样一句来,口气淡淡的,像只是随口的应和。
“拴不住,就困住,剪了翅膀上的羽,不就成了?”
桐生的心莫名揪了起来,他的手撑在膝上,慢慢地收紧捏着薄薄的衣角,指尖苍白了,他也从混沌中醒来,顿了顿,喉间吞咽,突然说:“等它的羽长起来,就又困不住了。”
“那就等它长起来再剪去。”慕容冲硬生生而恶狠狠地扔下这样一句。
桐生犹豫了,他微微透过打开的窗子向外面看去一眼,眼前只剩下苍绿的颜色,密密的、深深的、望不见尽头。
“它会悄悄地让羽长起来,不叫人知道。”他终于说,对着窗外的梧桐树。
慕容冲愣住了,方才的一滴泪水停在下颔,像是无人察觉,便摇摇欲坠怎么也不肯掉下来,他慢慢地沉下目色,不再说话。
一阵微微的风吹进来,慕容箐背过身去,泪水s-hi透了面颊。
“你竟不问问,今日是为了什么事。”
慕容冲一时没有要开口说话的意思,只盯着榻前的宫人缓缓地将帘子放下来。夜里凉了,倒也免去了彻夜的打摇风,眼前烛灯明明灭灭的,最后只剩下微弱的几盏,暖融融地烧着,四下的人俱都退了下去。
“赵侍郎来了,还能是什么事?”
苻坚微微笑起来:“你倒是很清楚。”
慕容冲叹了口气,眼睛看着房梁:“我清楚,要是将陛下换了别人,不用一个赵侍郎一样的人物,我们早就死光了。”
苻坚捉着他的手放在手心里轻轻地摆弄,声音沉了下去,问道:“你的亲兄弟获准入了太学,这事你还记得?”
“自然记得。”慕容冲的目光黯了黯:“陛下恩典,但是……我开始就跟王侍郎说过,他心气高、谁也不服,怕要给陛下惹麻烦的。”
苻坚笑出了声,好一会儿才缓过来,道:“你确是对他很有了解。”
“怎么?他给陛下闯祸了?”慕容冲语气淡淡的,眸子也只盯着自己的手,像是不怎在意的模样。
“他今日在太学,伤了太子。”苻坚说。
慕容冲愣了愣,慢慢地抬起眼来,半晌才说:“陛下打算怎么处置他?”
苻坚缓了缓,接着说:“他与太子年纪相仿,都正当谁也不服气谁的时候,这种事,一个巴掌,料也拍不响。”
“巴掌打在脸上……不就响了?”慕容冲吸了口气,说话的声音压得低低的:“七哥好惹事,这件事,多半是他挑的头。”
“哦?”苻坚顿了顿,余光向下打量着他的表情:“你这么说,是要朕罚他了?”
“随陛下怎么罚,他也是自作自受。”慕容冲说。
苻坚收回了余光,微虚起眸子来,透过放下的帘子看着外围的烛火:“你与他,当是自小不好相处吧?”
慕容冲犹豫了一刻,一下子许多事情都挤在脑袋里,倏忽从正中骤然浮现出跌在漆黑又肮脏的柴房里一把亮晶晶的匕首,慢慢地又成了一支箭,被挽在弓里,箭尖指着他,毫不留情的。
其实,倒也不必化作什么箭,单那一把宛如扎在了他心头的匕首,也够将刺得他血r_ou_模糊。
慕容冲嘴角向上挑了挑,却略显苦涩:“他那个脾气,谁能受得了他?”
苻坚呼出一口气来,手搂在他的肩侧将他带入了怀中,轻声道:“行了,不说他了,说点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