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冲微微仰起头来。
“今日朕虽听得赵侍郎在耳边念叨这事情许久,却半点都不困倦。”苻坚说。
“我观陛下气色,好过从前太多了。”慕容冲牵起嘴角,烟目浅浅地弯起:“陛下cao劳国事,南征北战,里外辛苦。”
他从枕下摸出那一只盒子来,打开来,里面已添了两丸丹药,一大一小,卧在正中。
“不若……一日两粒,必得延年益寿、精神倍足。”
第八十一章 y-in谋
慕容冲从睡梦之中悠悠地醒转过来,入目是一片萧索:树干和竹杆子还是笔直地挺着,却只是伶仃的几片枯叶惨兮兮地维系着生机。日头隐去了,隐入浓厚的云翳里去了,连一丝光芒都不漏下。叆叇流云,宛同水中行船,悄悄地划着细细的桨,一会儿溜走了大半。
只这一方天幕,便如鸟笼闪开了一道容头不容身的缝隙。
慕容冲眨了眨眼,睫羽密密铺下来,眼前像隔着一根根铁似的柱子,模糊了。他浑身如被束缚,微微挪动了手脚,原是不知何时被一席裘衣裹住。
怎么突然就睡着了呢……
他从胡床上坐了起来,裘衣滑落下去,被王洛上前扶了一把,又牢牢地箍住肩膀,慕容箐搁下手中针线,案前林林总总、乱七八糟的,覆着一件厚实的冬衣,只作出了一只袖子,看大小却与以往她做的襁褓衣物不相同。
“你醒了。”慕容箐柔声说,她如今身子更重了,走路却稳了起来,像个妇人的模样了,一手扶着腰身坐到了他的身边:“怎么说着说着话,回头你就睡着了?从正午一直睡到现在,睡了好几个时辰了,午后天凉,又不想叫醒你……”
慕容冲睡得头脑昏涨,目光四周游荡,在丛丛密密的秋竹梧桐间,满地是金黄色的落叶,半数烂在泥土里。
“底下的人都将东西收拾好了,陛下准见了太史令,才去了不长时间……明日一早,咱们就回去了。”
慕容冲看了她一眼,又看向一旁的针线,问道:“你的手,好全了?”
慕容箐从袖子里伸出手来,放到他的眼前:“你是说夏天烫的,亏得有桐生先生照料,虽还红红的起皮,却好多了。”
她又随着他的目光而去:“哦!我知道陛下对你的赏赐一向多,裘衣和大氅都是最好的,可是穿在里面的,总归我亲手填上棉花,你穿上也放心些。”
慕容冲垂目一动不动,盯紧了她的手,依是红彤彤的,却消肿了不少,中上几个大的水泡破了,留下了疤,难看而刺目得很,又有密密麻麻针扎的孔。
慕容箐一向不在人前露手,被他这样一直看着,心底酸涩得很,也不舒服,悄悄地低下头将袖子落下来,紧紧地掩住了。
慕容冲移开视线,却不知道该放在哪里,兜兜转转,最后落在空洞洞的树杈上突兀而起的鸟巢,心底堵着话不会怎么说、亦或说不出来,蓦然一股叽叽喳喳的鸟叫声,像是雏鸟饿极了,慕容冲抬了抬头,看向王洛。
“长安都这么冷了,这些东西还不走?”
王洛微微颔首,答道:“这是落下的。”
“怎么落下了?”慕容冲皱了皱眉头。
“一窝的兄弟姊妹,都会飞了,数他只在巢里安逸着,到了这天气,还伸不开翅膀,只能落下等死了。”王洛慢慢地说,脸上的神情一成不变,连嘴巴都只像一枚空落落的窟窿,一张一合,连什么语气都听不出来。
慕容冲的眸色暗了下来,问道:“我七哥,他什么时候到边地去赴任?”
“听说,是春天,一开春就走。”王洛答道:“边地苦寒,只能等天暖和了。”
“若是王丞相,该怎么处置他。”慕容冲突然问。
王洛顿了顿,有些犹豫,即便如此,倒也毫无失仪,只平淡地开口答道:“若是丞相,便各打五十大板。”
慕容冲笑了笑,该是不怎么相信,却说:“从前在邺城就听说过,王丞相罚人罚得狠,且不管王亲贵族,犯了法的一律要罚,太后的弟弟,都给枭去了脑袋。”
“陛下仁慈厚爱,丞相严于治法,二人相得益彰,乃是国家之福。”王洛从容地说道。
“太学里斗殴生事,还给他官职……”慕容冲神情冷冷,蓦然换了语气,问道:“听说丞相罚了太子?”
“太子监国之任,又是陛下后继,要为可托付之人。”王洛说:“且太子未有什么伤处,滚一身泥罢了,倒是将人打得头破血流,说是自己伤了……怎么也说不过去。”
“那也活该。”慕容冲毫无动容之色,轻描淡写道:“人家是什么人,他自己又是什么身份?备着他气急动手去的,身边又人多势众,是要打了他还不肯吃亏的,他不自量力,皆是咎由自取。”
王洛将袖子收了收,不再说话。
慕容冲从床上跳下来,脚隔着鞋踩在地上,踩在未来得及扫清的树叶子上,沙沙的扰耳,他往前走了一步,摸到高大的梧桐树,手抚着树干使劲摇了摇,几片残叶便顺着掉落下来。
“听说我十叔的儿子得了官职,他以前在邺城无官无爵,到这儿来,官给的是不是太高了?”他慢慢撤回一只脚来,随口提到。
“您是说,与您最要好的那位?”王洛问。
慕容冲怔了怔,没有回答。
“既同是燕室宗亲,也算有头有脸的人物。听说是在边地立了功,天王爱他勇气,所以才提出来的。”王洛轻咳了两声,接着说:“起初也有人反对,却给丞相同意了。”
“哦?”慕容冲单调地蹦出一个字。
“从前的叔伯兄弟,该补边的,都已经任上一年了,就剩下七哥一个人了,春天也要走了。”慕容冲淡淡地说,声音轻得几闻不见,他微微偏过头,对着慕容箐:“女人的手,成了这样,成日还缝缝补补的,怪不得陛下不喜欢你。”
大驾返还,已是盛秋,长安城里总要比城郊暖和一些,洛门门口的柳树却蔫蔫的,死了一样。进了皇城、入宫,又冷了,向空中呵一口气,就袅袅地冒烟,像喷火的把戏。
“陛下日夜服用丹药,神清气爽,对先生格外赏识。”慕容冲孤零零站在门前的风口,外殿简陋,到了药房里,也没什么可以坐着的地方,背风冷飕飕的,全靠着丹炉取暖。
他平素长久地滞留室内,皮肤白得透明,眸色浅淡,长发却乌黑得发亮,整人像泼墨的画,浓淡相宜,却又只像一幅画,了无生气。
他除了来外殿,什么地方都不踏足,他与人疏离,又在偌大宫中无名无分显得多余,渐渐地常走一条路,身后不叫人跟着,便也无人跟着,就这样一人走在墙角壁下,宛如游荡无家的魂灵。
落木将丹药装进盒子里,递给他:“仙丹还是照旧服用,另有新成之药,可添入熏香,亦可咬碎了,用于外服,适量即可。”
慕容冲打开盒子,向里面看了一眼,又合上去拢入怀中:“先生有心,陛下必会厚赏。”
他的目光徐徐地落了下来,落到落木的手心,那里早便解开了布帛的缠裹,露出森然一道结痂的伤疤。
落木有些不自在似的,微微将手背到了身后去。
“先生救命之恩,我定当谨记于心。”他淡淡地说,听来不像感激的言辞,却像是一句简单的吩咐,无论如何,他始终还是改不掉的习惯,微微地抬着下颔,从不卑躬屈膝,至多低下头去,却像是只在思索或是绸缪。
慕容冲从外殿离去,抄小路而行,垂首心不在焉地,恰撞上自昭阳殿而回的桐生,怀中紧紧搂抱着的木盒摔到地上去,丹丸滚了出来,慕容冲一慌,面色变得难看,所幸是未撞上别人,只一句话也不说迅速弯腰将东西都拾了起来。
一股浓厚的香气,就如平素慕容冲身上淡淡不可闻的那一股味道——麝香。
本以为是制成了香料,熏香而成,不想是炼入了丹药之中,成了要命的慢毒。
桐生像是从高空猛然地坠落下去,心跟着如一块石头,咚的一声一下子落到地上,他的行动先于意识,一把捉住了慕容冲的手腕。
慕容冲一手将那盒子稳住,曲了手臂拐进披风中,另一只手用力一挣,生生从束缚中脱了出来,他仰头看着桐生,烟目微虚,漫不经心的模样。
“我说了,先生不肯进献的,自然有人进献。”他的声音轻而微弱,却在他耳边字字咬的清楚。
“成帝昭仪合德夫人,正因此而死。”桐生紧皱着眉,手悬在半空,收也不是,进也不是。
“那又怎么样?”慕容冲笑了笑:“我的结局,注定是在这见不得人的墙里面,早点还是晚点,有什么两样?我想死的风光点,叫陛下先去给我探路,后面再叫上一家的人陪着我,怎么了?”
桐生张了张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他在他的面前,似乎永远只是语塞,由心底而来的疼痛,扎着脏器,捅破了膏盲。尽管如此,他什么都做不了。
“先生帮不到我,我也不需要人帮我。”慕容冲最后扔下这样一句话,双手交互着拥紧了长长的披风,将那小小的木盒子深深地裹在里面,他抬了脚,与他撞肩离去。
是,他说得对。
桐生一瞬瘫软了下来,手如垂死之人一下子落到身侧,摇摇晃晃的,像是脱了关节。
他什么也没帮得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