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慕容冲几乎崩溃地嘶喊着,面目纠结一团,反身该是试图挣扎着爬起来,却一下子重重地跌倒在冰冷的砖石之上,手掌紧紧攥握成拳,喊声和喘息之声越来越弱,却还是急促得不行,整人蜷缩趴伏成一团,瑟瑟地发着抖。
晚风更盛,将室内的帘子吹了起来,慕容冲慢慢地平静,直到呼吸全然平稳下来,目光也恢复了以往一贯的漠然与空洞,松开用力的手脚形同死物一般。
风将一枚叶子吹到了眼前,他眨了眨眼,伸手捉住了叶柄。
“太守不胜酒力,日后还是要当心。”
慕容冲抽出一支箭搭在精致的雕弓之中,却似刻意地没有将弓张开,箭尖被磨得锋利无比,他虚了一只眸子将它对准面前的靶子。
“酒力不胜可以常饮,箭法不精可以勤练。”
崔渊挑眉不置可否,挥一挥手便有人将一碗热腾腾的苦药奉了上来。
“太守那夜受了风寒,一切事宜皆可暂缓,只不过……”
慕容冲余光照到陶碗,也不松手中的弓箭,似乎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对着一旁由人牵着的赤烈吹了声口哨,又转而对崔渊说:“新官上任,没见识过,都图个新鲜,而我随主上之时,什么都见过了,全不算新鲜。”
崔渊冲向下人点了点头,将药碗置到石案上去,温言道:“太守之意,是要缓至几时?”
慕容冲笑了笑,将那枚箭取下来,随手便丢到了地上去:“我来平阳第一日,崔长史便警示我,世人时而健忘,时而不健忘,其实不只世人,我又何尝不是如此?”
崔渊深吸口气,却又端得面色平和如常。
慕容冲看着他的神色似有几分得意似的,接着说:“以往十发箭,总能中得七发,今日却连弓都张不开,可见这一二年间,全都生疏荒废了。”
他站起身来,将弓递给了一旁的下人,窄袖的骑服贴服身上,却只显得单薄。
“以前的事情,我定时刻记得,再以前的事情,该忘的,我也不会太执着。”他说:“今后之事,还要多劳烦崔长史。”
第九十二章 喜
“等等。”
崔渊眉梢一挑不置可否,欲出的两手此刻又都牢牢地抄入广袖之中,指尖摸索捻弄着一枚磨圆擦润的白子。他的眸子半虚起,虽无锐利可言,却仍是冷峻。
慕容冲自棋盘中摘走一枚黑子,攥在手心里许久一阵,才终于落到了他处,方抬起眉眼来得意轻笑,语气之中也有洋洋之意:“崔长史请。”
“太守定下了?”崔渊似不急着动作,端首扬眉之间自成一份沉稳。
“定下了。”慕容冲点点头,倒也毫不吝啬回以无畏,仿佛这一步棋已走的天衣无缝,再无可破之处。
“不改了?”崔渊又问。
“不改了。”慕容冲略微有些不悦,弯曲着食指叩案几响以示催促。
崔渊依旧无什大的波澜,抽手出来将早便备好的一子落到棋盘上去。
慕容冲眉头一紧,刻意弯了弯腰贴着棋盘试图仔细看个清楚,那棋局原本还是峰回路转一片大好,顷刻却又颠覆得彻底,局中凶多吉少之象,惹得胸口一阵莫名的烦闷与委屈,他直起身来,一手拂乱了棋盘径自站起身来。
崔渊倒也并未因他的无礼有何不满,只是微微向后倾身,悠悠道:“败局未定,太守如何不给自己余一机会?”
慕容冲像是还未消气,话语中都带着一股横蹿的怒意:“只怕已是残局。”
崔渊顿了顿,方想再说些什么,便见他走到门口,也不顾身上单薄,径自推开了大户闯入了初春彻骨的寒风里。
“虽已入春,天气到底还是未能全然暖和过来。”崔渊站立起身,走到他的身边去,随手揽来一席厚实的披衣,抖了抖替他罩在肩头,眸子里几分审视过去,轻描淡写道:“恐这旧物到了明年,便穿不上了。”
慕容冲收拢了指尖攥着披风的领子,听闻他的话也不禁垂首打量着渐短的下摆,扬了扬手叫来下人,兀自脱去扔到了地上去:“既然如此,便放着吧。”
那侍人像是有些犹豫,眼珠子在框子里转了几圈小心翼翼问道:“主公,是放着?还是扔了?”
慕容冲张了张嘴,却不闻有说话的动静,他的目光一下子就仿佛空洞了许多,直直目向户外正对的一堵高墙,眼底漫涌而上一层薄薄的水雾。
崔渊看在眼里,转过头去对着那侍人吩咐:“去扔了吧,留着又有何用处?”
慕容冲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喉咙,一股难言的悲痛硬生生地扯皱了眉头,他试着眨了眨眼,微微低下头去,盯着脚底下的那一席披衣被胡乱揉皱了收起来,一瞬脱离了视线。
“甲申、乙酉,鱼羊食人,悲哉无复遗……”过了许久,仿佛一阵凛冽寒风突然吹过,将静谧的空间吹入喧嚣之中,慕容冲抬起头来,正对着院子边走,边似背诵一般念道:“据说是使了妖术?”
“都说是太岁幻化了人形。”崔渊随着他漫步一路,语气平稳如旧:“不然如何宫中戒备森严,此人却敢在明光殿前大喊而又倏忽无影?”
“说的倒是神乎其神。”慕容冲扬起一侧嘴角,似有不屑地嗤笑出声:“陛下身边的方士怎么说?”
崔渊挑眉沉默不再言语,慕容冲移了余光悄悄打量他一眼,便似笑得更为讽刺:“看来是有人装神弄鬼。”
崔渊低下头,随着他的脚步停了下来,停在一颗含苞的花树之下,过了一会儿,又听他问:“阳平公正为此事而来?”
“恐怕不是。”崔渊回答:“前日赏赐先到,可见陛下始终是担忧郎君的身子,也怕平阳无长安一应周全,几味珍奇的药材都叫身旁信任之人配好了特意送了来。”
慕容冲面上淡淡的,和着嘴边的话便叫人觉出一阵不适:“快要一年份了,陛下竟还惦记着我,不知是否身边始终无一得心之人?”
崔渊暗暗向他看去一眼,轻笑一声微不可闻,随即答道:“现下正是张夫人与李美人得幸。”
慕容冲点点头,自枝上掐下一朵花骨,转过身去对着石凳坐下:“我前日荐举的那人,叫韩延的,给他做个百夫长,不过分吧?”
“太守举荐之人,做个百夫长,岂不委屈?”崔渊道。
“委屈?”慕容冲忍不住笑出声来:“叫一亡国之人举荐,更何况是我?在军中,有的是委屈可叫他受的。”
一室的宫人忙进忙出,顺阳端坐在铜镜之前不敢妄动,只瞧着脑袋上一顶摇摇欲坠的步摇冠,虽是沉甸甸的,却好看得很,她缓慢地转过面去,从镜中端视侧面的金簪玉坠,垂目又见自己一身金线刺绣,都是上乘。
定襄坐于她身前,满目皆是艳羡,忍不住伸手去摸探那些鎏金的首饰。
“好看吗?”顺阳微微笑起来。
定襄点了点头,满面的笑意倒像是她的喜事:“阿姐是要嫁给仇池公,只不知那仇池公生得一副什么模样?”
“自古女子出嫁,怎有先知夫婿模样的?”顺阳捉过她的手来比到掌心:“你是不是急了?也想嫁人了?”
定襄并无羞臊之意,反而理所应当地仰起脸来点头道:“深闺之中,无聊的透,若有机会,谁还不想嫁出去?”
“委屈父王母后最疼爱你,你竟是这般不中留。”顺阳笑着打趣道。
“我与阿姐年龄相当,父王既已将阿姐嫁出去了,又怎会多留我?”定襄说:“我听父王身边的宋侍郎说,恐怕父王已有主意,正叫小叔张罗呢。”
“小叔?”顺阳眉头皱了皱,一会儿握紧了定襄的手,面色有些惊慌的模样:“小叔如今可是在外,妹子莫不是要嫁离长安?”
“嫁离长安?”定襄的面色也渐渐有些难看:“长安城内英才集结,父王怎么动此心思?阿姐恐怕多想了吧。”
顺阳安抚似的拢住她的手掌,面上尽量露出笑来:“你说的是,是我多虑了。我听闻,仇池杨氏还有一位少年英杰,深受父王赏识,难不成妹子是要与我嫁到同宗?”
“我亦听说过那位!”定襄缓和过来,听到这里像是有些激动似的,却又立刻红了面色,小声道:“只是……事还没有个定型,我们在这里猜测,又有什么用?”
“听闻太守昨日罚死一名下人?”
慕容冲脚下顿了顿,面上却未表现出何等迟疑:“鞭伤了赤烈,可不该死?”
崔渊笑了笑:“侍奉太守衣冠的下人,如何摸到了马厩去?”
慕容冲终于全然停下了脚步,站定了身子转身紧紧地盯着他,目光中似是有灼人的怒气压抑,隐忍不发,他嗤笑一声:“崔长史是在质疑我?”
“不敢。”崔渊低下头,拱手在他面前却无什恭敬的意思。
慕容冲该是不欲再理会他,偏过头去对着一旁的人问道:“阳平公此刻到哪了,叫人再去探探。”
苻融想,自己该是头一次见这人,说是惊艳倒是的确惊艳,尽管他面上一派恭敬平淡,长长的睫羽垂下遮住琉璃似的眸子,却让人不自主打心底觉得这人面上y-in冷非常。
“平阳可真是变了模样。”苻融从他身上移开目光,四处打量着平阳的街市、城楼:“我方从北地而来,各处郡县可都不及这平阳的万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