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冲站直了身子,任身旁的宫人为他加了厚重的披风,边角精致而独特的绣样撒下,和着赤色的锦缎,他看了一眼窗边悬挂的鹰架,雏鹰已然不复从前的幼小和丑陋,而是逐渐拥有了一副丰满而漂亮的羽毛,他朝着走过去,微微踮起脚尖抓住那东西的翅膀高高地抬起,还未等有下一步动作,就被王洛一把抓住了手腕。
“郎君当心。”
慕容冲侧目看了他一眼,王洛便立即放下了牵制住他的右手,当慕容冲再度抬手欲去拨弄那已醒转过来的大鸟,他又再度将他拦了下来。
“郎君,这畜生可养不熟,认不得谁是主人。”
慕容冲面上似是有不屑,执意地又将手抽回,硬是揪住了那鸟儿的翅膀。
所幸的是它只是挣扎。
王洛松了口气。
“我若偏要叫他认得呢?”
挑衅而又别具意义的问话,王洛并不应答,慕容冲倒也像是本就不期待着这一答复,他默默松了手,自顾自地走回那一面铜镜之前。
“不认,便吊着,再不认,便饿着,实在不认,就剪了翅膀去,叫它根本不记得,它本该是只凶兽,叫它知道,打生下来,它就该是关在这笼子里的。”
“郎君好魄力。”
“拜人所赐。”
“……”
“陛下赏我以弓箭猎鹰,不过是叫我摆着好看的。”
王洛不再接话,走到跟前替他将毛领围上。
“王侍郎。”
“郎君请吩咐。”
慕容冲从另外宫人的手中接过了小小一只手炉,背着身子,微微虚目看向铜镜中模糊的影像:“自古以来,像我这样的人,最后的下场是什么?”
“这可说不好。”
少年蓦地转过身,追问道:“怎么说不好?”
“或如分桃断袖,也或不如,亦或甚者,再有超脱此外。”
慕容冲低下头,厚重的毛领簇拥着苍白的面颊,他有许久不曾说活,却也不像以往穿戴好了就急着出去,只是默默地站着,最终不清不楚地问了一句:“可有娶妻的?”
“娶妻生子,都是有的,只是并非那么容易。”
蓦然一股情绪从黯然到明媚起来,慕容冲抬头,却不很快地彰显出来,半晌的对视才总算是有一句笑语:“王侍郎与他人的说法可不一样。”
王洛也笑:“如何说?”
慕容冲收敛了唇齿,侧首看了一眼周围站立的宫人,似是并不想回答,只是环视一圈又重将目光收了回来,落到面前人的身上,烟雾狡黠流动,嘴角依是已然熟识并且不屑一顾的戏讽。
“看来,伶人倒是这宫里最说实话的人。”
长安又下了雪。
“名字?我?哦……我单名一个冲字,父……母?我?哦——”
一束柔软而蓬松的雪用来写作歪歪扭扭的字体。
“你没有亲人了?”慕容冲似乎是在尽力地露出一些遗憾的表情,可却仍然使面容僵硬地可笑:“这么说,我还好一些,我有……我……我有父母,都健在,有一群弟弟妹妹……”
女孩儿显出了疑惑的表情。
“你听不懂?还是……听不见?你不会说话?也听不见?”慕容冲迟疑了一下,默默从地上拾起她方才书写用的树枝:“不然我也用写的。”
低头时蓦然喉间一凉,是指尖上的触觉和温度紧紧贴着震动的声带,他的动作稍一滞缓,抬头时女孩儿没有太多的表情,只是安静地闭上了眼睛,三根手指并起来,感受着他的发声。
许久,他笑了一声,略带嘲讽的语气像是改不过来似的:“现在,你又看不见了。”
女孩儿笑了笑,他也笑了笑。
“我……为什么进宫?因为……可能是,他们养不起那么多孩子,我又是最大的儿子……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那你是……怎么活下来的?你见过杀人吗?见过马见过枪吗?原来你是汉人吗?哦,我母亲也是汉人,我父亲……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人。”
女孩儿的眉毛动了动,指了指他身上的披风,又指了指自己。
慕容冲该是明白了她的意思,只不过他开始有些语塞,当女孩儿再度指了指他披风上的绣样,他才终于点了点头:“是……是我母亲。”
当寒风再度吹起来时,他蓦然觉得僵硬而疲劳,恍惚之间,似乎这一天已将这一年的话说完了,他从未……不对,该怎么说呢,他从前,应该是很爱说话的。
慕容冲抬起头看着天,他感觉女孩儿的手缓缓地撤了回去,她也没有动,只是安静地等待着。
多久以前的事情了,他还像夏天的禅雀一样,围在母亲的身边叽叽喳喳不停地说着话,记忆的太遥远就仿佛不真实了,又或者,根本不是从前的事,而是,从未有过的事。
他甚至有一刻开始认同了自己方才编织的身份。
“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儿的手指再度抚上,他便又重复了一遍,她想了想,从袖子里摸出一条雪白的布帛。
“阿布?你叫阿布?还是……阿锦?阿白?阿素?”
女孩儿使劲地摇头,最终还是拿起了树枝,方要书写,疏忽被彼方起身的动作止住。
“阿素就阿素吧,时候不早,改日再见吧。”
寒风被挡在门外,愤怒地拍打户牖,张婧娥轻手轻脚地将棉被拢紧,侧过身来对着一面铜镜将发上简单的簪花取下。
“夫人,天还未晚,说不定过会儿,陛下就来看您了。”
素腕轻镯,就着披散开来的墨发,张婧娥从铜镜中找到那仍旧面目寡淡的女孩儿。
“练儿,他可……真如传闻中乖戾?”
炉中静静烧着炭火,偌大宫殿静静地只有窗外风吹的呜呜声,宫殿的主人似是并未恼怒抛出的话语未得什么回应,只是轻叹一口。
“总归还是个……孩子吧?”
仍是未有回应,张婧娥默默站起身,将窗户推开,不及旁人的劝阻,在一片阻拦和劝说的声音之下,自逐渐合上的窗瞥见外面碌碌而走的车舆。
第七十一章 猎物
“先生来的时候,外面的雪是不是都化干净了?”
指尖猛地一凉,便触到一如绸缎凉薄的肌理,这就仿佛脑袋扎入了冰雪窟,冻僵成冰柱尚且如口含苦胆。他的声音因身着崭新而挺拔的窄袖骑服而饱含欣喜,却掩不住陌生的疏离。
“墙角屋顶,俱化作甘泉润物。”
慕容冲站起身,背对着他又面向铜镜,眸色在昏黄的映照下渐变黯淡,犹如一汪活泼的溪流蓦然沉寂为不枯的井水。骑服干练而精致,贴服躯体,勾勒出未长成的健壮和细瘦的骨架,就着CaoCao挽起的长发,一时竟真有些雌雄莫辩。
窗外微风细雨,茸茸清凉,扑在面上。他默默拿起一只篦子,顺着额角向后将碎发收拢,却终于怎么也收不拢,所幸将篦掷于地,以手胡乱地归束,总算有一滴雨落在唇上,才慢慢地停了下来。
王洛向四周看了看,面上微微挂起笑来:“郎君许是喜欢落雪?”
慕容冲以手扣住衣领生硬地扯开,干巴巴地摇摇头,便立刻有宫人将微开的窗子合上,又服侍他将新衣换下,王洛挥了挥手,又有人将过冬的披风捧来。
“雪不是化了吗?”
“是,郎君,只是长安的春天总归还要再晚一些。”
慕容冲回过头来,看向桐生。
“先生曾经说过,极南之地,终年不曾有严冬,可是真的?”
桐生站起身,默默将药箱背在肩上,在平静又执着的等待下微微弓下身,缓慢地作揖,倒不像是在回答谁的提问,反倒如是自顾地说起来:“彼处有老桐,未人知其所,傍树为河,河中游鱼,四季百鸟,游鱼跃起,是为龙来,百鸟鸣起,是为凤来。”
慕容冲笑了笑,亦可说是毫无表情,他将披风的毛领压下,戏法一般抓起一只步摇扔甩过去。
“先生慢走。”
桐生再度深深地将脸埋入长长撑起的两袖之后,从微开的缝隙里看到那人拨开珠帘,细细碎碎的影子从视线中一晃而过,他默默地俯下身,拾起了地面的赏赐,再度站起身,形色摇晃地顺着四壁摸索到门前。
帝王狩猎,后妃桑蚕。长安的春天的确来得过于迟了一些,清晨犹如冬未退去,紧缩在厚实的新衣之后,尚还寒冷到牙齿打颤,慕容冲伸出一只手,搭着圈搂在自己脖颈一侧的小臂,顺着被风掀起的车帘,看向车外。
他长而密的睫羽之上仿佛结了一层白霜,苻坚于是微微低头,自上而下于他面上吹了一口气。
“自仲秋之后,该是再未见过族中兄弟吧?”
慕容冲使劲眨了眨眼,抬起头,彼方是一如降恩施舍一般的愉快,抿着唇,目色柔和却如怀悯,少年微微侧身,半身凑向窗前,不动声色地逃脱了那犹如束缚一般的怀抱。
“见或不见,有什两样。”
苻坚挑一挑眉,向后倚着车壁打量着他唯留的一颗后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