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在流泪,他却意外地没什么情绪,面色也平静到完全不能配合得了眼底汹涌的泪水。
似乎已然忘记了是应该怎么才能真实的哭笑,这么长时间,唯独学会的便是使每一种情绪流露于表面时,都带着虚假和浮夸。
慕容冲吸了吸鼻子,也懒得去管面上如何被泪水冲刷得难看,身向前倾,手触到冰冷的湖水也仿似没什么直觉,缓缓地将那披风连水捞了出来。
烧毁的边角所幸还残留着些许,却也再不能入眼,慕容冲轻轻将那披风展开,铺在地上,早晨未能仔细看清的纹样如今皱皱巴巴地呈现在眼前,像受了委屈的脸,他久久地注视着那翠竹的纹样,脑袋却不合时宜的一片空白。
眼底蓦然撞入一道裙边,抬头时,正有一人清澈的目光小心而又真诚地周旋于他与地上的披风之间,那人见他将目光投来,甚还微微后退了一步,犹豫着自袖中胡乱摸索出些针线,指了指披风,又指了指自己。
“贺麟?怎么穿的这么单薄?”
慕容麟从长久的神游之中被拉扯回来,眼神还带些朦胧惺忪的睡意,蓦然看向身后发声的人,再低头看向自己一身的装扮,尴尬得轻笑一声:“单薄?我还不冷……”
慕容凤像是并未理会他的一番说辞,径自将自己身上所围的披风脱下,加在他的肩头。
慕容麟眉头微皱,淡淡地向他看去一眼,指尖藏在袖中轻微拨动,揪住披风的边角稍稍拥紧了一些,微而不可闻的动作却又像是仅仅不经意地触碰了一下似的。
“从前在邺城的时候,整日想要到外面去,现在看来,外面,也不过如此。”
“所以你与凤皇才成日逃课,时常被四叔教训?”
余光中慕容凤显然是愣住了片刻,许久才僵硬地垂目笑了一声:“我挨的教训不多,多半是……”话说到一半就像是忘记了自己要说些什么,又像是到达了某一个字眼,如何也吐不出口。
“我从前觉得,大家都不过是逢场作戏,只是没想到,世上也有像他们那样当真的人。”慕容麟说,这话题蓦然来的显得格外突兀,更也模糊得像是一句无用的随来的废话,慕容凤看向他,他却好似什么情绪也没有。
“你也觉得可笑,是吧?”
慕容麟微微侧过身子,从怀中掏出一枚精致贵重的玉佩,轻轻合入慕容凤的掌心。
“河东这鬼地方,这东西也换不出多少钱来,你……还是留着吧。”
第七十章 练
风该是从不知尽头的极北而来,夜里裹挟着琐碎的冰雪作出呜呼的吓人模样。坐落于角落的侯府侧门微敞,门庭冷落,院中是慵懒刁钻的家丁倚着扫帚,落了浑身的雪花尚不自知地睡着。
“先生欲要拜访何人?”
看门的家仆从厚实的粗麻袖中伸出手来使劲掏了掏耳朵,一副实在疑惑又略带诧异的模样。
“新兴侯之弟,慕容泓。”
炉火呲呲伴着沸水咕噜噜地作响,当热气总算和着粗茶的味道在狭窄的空间里弥漫开来,倒还不如一杯平淡的白水。屋子的主人不知从何处摸出两只旧陶碗,一只裂纹纵横的摆在自己面前,另一只尚算完好的以来待客。
桐生禁不住低头,茶叶的渣滓这时还浮于表面,总让人想要吹一口气叫它们随风散去,他轻轻从案上端起碗来,动作一拙,茶水顺着不大不小的缺口泼洒出来。
他们一时都有些难以名状的情绪,或许从乍一碰面就心照不宣地彼此藏掖,到如今尴尬地不得不流露出来。
茶碗打了个转,缺口便神秘地隐藏起来。
“先生别来无恙。”
桐生抬起头来,少年人的眼中蒙了一层淡淡的忧郁。他们许久未见了,以至于他一瞬间以为:本就该是这个样子的,因为也许再也记不起从前这双眼睛里饱含的热烈、远大和光明。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甚至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
“济北王也是。”
慕容泓笑了笑。
从榻上依稀传来些孩子的咳嗽声,慕容泓蓦地站起身来,桐生跟过去,见他笨拙地将他的茶水递到那个坐卧虚弱的孩子手中,这才意识到虽是这狭窄的屋子,他倒还未沦落到孤身一人。
方士惯x_ing地半蹲下去,握住那孩子的腕。
“先生?”
桐生站起身来。
“夜里多烧些炭火。”
“谢谢。”
桐生忍不住看向他,在近榻微弱的烛火照耀下,一双黑白分明的双目满怀感激又不失去他的骄傲。
“您还记得从前宜都王家的儿子吗?”他们重新坐回了案前,总算是因这不大不小的c-h-a曲而有了合适的话题。
“取名凤的那位?”
慕容泓点点头,又径自在私下盘算起来:“您大概……统共的话……见过他两次,都在他很小的时候,大概……这么大。”他比划出一个襁褓的大小,继续说:“他也是那一年出生的,就是……那一年,想要跟着沾些……呃,福气……”
他说着说着也不知为什么竟停了,桐生等了他好一会儿,才接到:“不止两次,我记得他,记得清楚,他是……”
他指了指榻上的孩子,彼方正以一种类似幼鹿受惊的目光看着他们谈话,直到慕容泓将目光投放在他的身上,他才总算能安心一些似的。
“也是宜都王的儿子,就是……他的弟弟。”
桐生略有一些不解:“现在是你来照顾?”
慕容泓点点头。
“他很信赖你。”
慕容泓没有回答,连动作都没有,只是看着慕容觊发呆,半晌才似梦寐中一般说:“他只跟我们说过先生的行程,所以您在长安,我倒是一点也不惊讶。”
桐生终于不知道该怎样把话续上了,而恰他本就不善于应付这样的场面,他只能低下头,从身上摸索出什么东西放在案上,推到慕容泓眼前。
“这些是……”
慕容泓低头去看,借着灯光看出那不大不小的一只漆木盒子,桐生的一根手指还停留在盒盖上,像是生怕他打翻或者突然发疯,而他却意外地平静,平静的不能够再平静。
“先生见过他了?怎么见到他的?”
桐生想要狡辩,却在乍一抬头与他目光相接,总觉得这一黑一白两两分明的颜色似是容不下任何的谎言。
“先生,说实话,我真的希望他能够去死。”
桐生动了动眉梢,默默地将手撤回收进了保暖的长袖之中。
“您是不是以为我只是希望……希望宗族中最让人丢脸的东西消失呢?”
桐生微微抬头看进他的眼睛里,那闪烁的光彩总不至于是打转的眼泪。
“我是觉得……我的兄弟……他……”
“你原谅不了他,却竟然原谅自己吗。”
慕容泓的目光直直地犹如一柄锋利的剑刺穿过来,他近乎咆哮一般的:“我没有,这不是我,错不在我!我无能为力!”
桐生不再说话,而他自己也逐渐地冷静了下来,慢慢地他的目光变得呆滞,藏在案底的双手几经挣扎总算放到了明面,他默默地将盒子收入怀中,将头颅低垂到一片浓重的y-in影底下。
“算了,您就当我是吧,真正潦倒下来,才知道以前的日子怎么能够叫难过。”
桐生松了一口,又仿佛提了一口气。
“先生。”
重新屏住了呼吸。
“韩信究竟,为什么会死?”
空气中漫涌而上的窒息让人实在无法多呆一刻,桐生站起身来,也来不及慢条斯理地整理衣襟,他转过身,急急地想要夺门而出,终究被一个声音叫住。
“先生,麻烦您告诉他,就说我将这些东西全部丢进了水里。”
温室殿。
“咳咳——”
正在布菜的一应宫人俱都停了下来,紧张地盯着上座刚刚拿起著匙的男人。苻坚微微皱了眉,低头俯身时却没了方才一股慑人的燥怒,身旁的少年持续地又咳嗽了几声,他便轻轻撑起袖子,于他背上轻抚几下。
“莫不是旧疾又犯了?”
宋牙收回了方才一时聚集于此的目光,转身对着布菜的宫人打了手势,一室便又照常地开始鱼贯。而王洛微微俯下身,尽量压低柔和的声线回复道:“回陛下,郎君这些日子在外游转,穿得少了些。”
苻坚挑眉,略带些质疑地看向王洛,又低头看向慕容冲,后者面色微红,低着头淡淡抿了一口热汤,像是没听见他们的谈话,却在下一刻兴冲冲地将碗端到苻坚面前,像个邀功的孩子:“陛下尝尝。”
苻坚总算舒展开眉头,轻拂过他头顶柔顺的发,淡道:“朕观这几日兴头不差,胃口也好些了,既是愿意出去了,今后便注意一些,王洛,你也跟着仔细些。”
“是,陛下。”
慕容冲半依在苻坚怀里,默默地不说话,放下空了一半的汤碗。
“今年开春狩祭,陛下不复参与,只有百官与王子争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