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皇,你要保重……”
他眼底的泪落下来,连慕容冲也是一愣,车子仍旧未停,他终究松开了手,停在了原地,如同是跑得累了。
慕容冲掀开车帘,远远地看见他,却看得不甚清晰。
马车愈行愈远,总是到了崎岖的路上,又从城墙之上难以望见了。
怜生仍旧正卧在榻,深秋的夜自然是凉的,风扑开窗子又吹灭了炉子,她手中攥着玉佩,眼盯着床顶。
她有些冷。
慕容冲身上有股淡而好闻的酒香。
她听说在长安城,皇后的女儿定襄公主嫁给了仇池公的侄子,夜里,她便梦见一顶凤冠。
闺中时她总爱做梦,梦见今后的夫婿,梦见一片辽阔无边的田野,阡陌开遍不知名的野花,虽然嗅不到芳香,却也是缤纷的颜色。她梦见母亲藏在箱子里的珠宝,梦见自己一日听着喜乐,戴着凤冠。
如今她却不怎么做梦了,有时明明睡得不甚安稳,却到底没有梦见过什么。白日一人坐在房中,便会思索,是否所处的正是梦境。
她嫁给了慕容冲,回到平阳,住进太守府,却如在闺中,日日夜夜形单影只。
她忘记了长安的夜,进出宫门,都是辘辘的马蹄声,没有迎接她的,也没有欢送她的。她懊悔地想,是否自己的面相丑陋,天王才会厌弃她,正是如此,她的夫君才会对她失望透顶,又不得不娶了她。
他只记得那一夜天边响了一声雷,榻前的帘幕便落了下来,就像是今夜。
她害怕雷雨,年幼时母亲说,雷雨是上天的震怒,上天震怒了,总要责罚世人。
又一声响,怜生裹紧了棉被,默默地蜷缩起来。
她听到一声轻叹,却不知身旁的人是否在梦中。
慕容冲饮了些酒,才会被搀扶到她的房间里来,他不像醉了,尚还能自褪鞋袜,才卧入被席之中睡去。
怜生很怕,她听母亲说,夫妻同床,第一夜都会痛苦,她于畏惧中沉睡,却又被雷声惊醒。
她又听到身边有窸窣的响动,从黑暗中辨认出是慕容冲坐了起来,坐到床边,赤足踩在冰凉的地面,过了一会儿,床头的炉子燃了起来,怜生的眼睛不敢睁开,却因暖而放松了手脚。
“冷吗?”
她听到他说。
慕容冲没有点灯,于是怜生见他,只在浓重的夜色里,略显细瘦的轮廓,面目都是漆黑,他重新卧回榻上,仍旧背对着她,传过的声音有些闷。
“你也怕打雷吗?”
怜生想要开口,却半句话都难以出口。
慕容冲像是意识到她并未睡去,又像是在面对暗夜自言自语。
“以前,道翔也怕雷闪,如今不知怕不怕了,就算还是怕,到底没有母亲在旁安慰了。”他说话的声音很轻,轻到话末也隐到了雷声里。
窗外下起了雨。
“有什么可怕的?”他的声音有些哑,像酸了鼻子的动静:“不就是打雷吗?”
怜生还是冷,炉子像是又被吹灭了。
她总觉得,着声音不像是他的,因她从来见他,眸底都是深得不能见底,让她甚至不敢于面对他,他的面上没有表情,偶尔说话,也是刁钻的腔调,刻意要将人嘲笑贬低似的。
他从来不曾与她说过话,哪怕擦肩过去,也是视若无睹,从长安归来已有近乎半年时间,他却从未与她一室而处,怜生想,他必然是厌恶自己。
慕容冲总算回过神来,他的双手冷得像冰,握住怜生双手,冷得她瑟缩,额头却滚烫,抵在她的胸前,又s-hi润。
“陛下,我冷……”
他哭了,怜生无措地意识到,想要轻抚他的脊背,却又堪堪留在半空犹豫,他方才的话不清不楚,只能隐约得知他在说冷,怜生想,他恐怕是梦见了什么,不然,怎么会说这样的话呢。
怀里炙热的头颅似乎在颤抖,兴许是冷,又兴许是梦中的惊惧,怜生记起了自己的梦,没来由地也委屈了起来,她的手总算拥紧了他的肩,说话的声音没了把控,也嘶哑得难听之极。
她说:“太守,我也冷。”
韩延一把搀扶着慕容冲跨上马背,方才牵出时还有些脾气的畜生一刻便安静了许多,慕容冲一手扯过缰绳,身上披的是厚重的狐腋氅,他双腿一夹,赤烈低了头向前走几步,韩延便也慢慢地跟上。
“天渐冷了,河道都封住了,也阻不住长安城里的消息传到这里来。”
韩延抬头,正见着慕容冲高昂着头,目光却低垂,居高临下的模样倒是的确叫人能够生出畏惧来。
他这话自然是对着崔渊说的。
“丞相旧疾发作,倒也不能算是什么消息了。”
慕容冲笑了一声,不冷不热听来叫人通身地不舒畅:“丞相是大秦的国柱,有天庇佑,我说的自然不是这个。”
崔渊沉默半晌,才说:“有些话,自然是要说给太守听的。”
“说给我听?”慕容冲笑得更开心:“我要真要那样心思,说给了我,有何用?我要没那样心思,说给了我,又有何用?”
崔渊不再说话,只是跟随在一侧。
“左不过是人心作祟,偏偏要归于天。”慕容冲接着说:“我那些没用的叔兄,要真能成就,怎至就到这步田地了?要我说,这鬼力乱神的话借由丞相的病说出来,倒有侮丞相的英明了。”
“你是丞相身边的旧人了。”慕容冲面对崔渊,唇边笑意不减:“从平阳有的药Cao珍品,虽只能算心意,到底也是我的心意了,外殿此时闭关,又到了冬日,虽说是旧疾,也不能倏忽了不是?”
崔渊已领了命,便就离了此处,迎面从府里与他擦着肩来了家仆,跑来满面红光,到了近前也是满面喜悦,到了马下一揖,只对慕容冲说:“主公,夫人有孕了!”
慕容冲面上一僵,连带拉缰也施力了些,赤烈扬起蹄子一声长鸣,韩延便立刻上前护住了马上的人,慕容冲回过神,硬扯着缰绳俯下身,所幸没从马背上摔下去,那小仆也是被吓到似的,左右地护着。
赤烈渐平复了脾气,韩延伸手要去搀扶却被慕容冲一手拦住,他自行翻越马背,即刻地抽出韩延腰间佩剑。
一声长鸣之后,韩延与那家仆几都愣在原地,却见慕容冲仿若无事,只将浸满鲜血的铁剑横回剑鞘,转身离去却又蓦然回身。
韩延总算看清了他的神情,却还未及反应又觉腰间一松,剑尖锋利刺过咽喉,身旁家仆难有一声哀嚎,便大睁着双眼倒在地上。
“此是上赐宝马,你自罪该万死。”
第九十八章 难相知
秋暮的长安鲜不至落雪,却依旧能冷到人的骨子里去。
王猛倚在榻上,由着四角的炉子都烧炭,呛人得很。他手中攥卷,笔尖颤巍巍的,始终落不到实处,他灰乱的眉宇之间褶皱深如沟壑。
“陛下还是陛下,多少年了,这急了病就茫乱投医的毛病,也没个改过。”
邓羌从他手心里摘了笔,又将几扇窗子打开,屋子里虽冷了些许,却终究通透了。
“陛下心里头不是滋味,只嘴上不能说。”
王猛从干涸的喉嗓挤出声笑:“什么是不是滋味的……是人总有这一步路,不过是早晚了,有些事情,是早就注定好了的,你能有什么办法呢?”
“丞相你啊……”邓羌面上自然是无奈,又不知到底要说些什么:“怎么……怎么会不明白呢,偏偏还要装这份糊涂,陛下是……”
王猛笑得咳嗽,整个人佝偻下去,让人觉出可怜,他平复了一会儿,语气黯了下来:“陛下是明君啊,可惜我若去了,又着实放心不下啊……”
“你又要说这丧气的话了。”邓羌说。
王猛摇摇头,又从肺腑里叹出口气来:“我近日时常做梦,梦见的,都是我以往忧虑的。”
邓羌剑眉蹙起:“你从来是不信这些的。”
“人老了,有时候,就不得不信命了。”
邓羌颇有些伤怀,偎低了脑袋像受了委屈的模样。
二人沉默着,像各自想着心事,到门被轻推开,又合上,老仆步履蹒跚着进来,到了近前,驼背弯下去:“主公,是外殿的先生来了。”
桐生将四面窗子闭合,往炉子里添炭,火烟于是更旺了。
王猛饮下苦药,热腾腾一碗却不觉暖和多少,他仍倚着榻,神情颇是安详。
“前日方有好转,已是大愈之势,偏就又不好了。”
桐生听完他的话,又将软枕垫在他的腕底:“陛下祭天慰灵,又要大赦天下——”
“先生之言,”王猛打断了他的话:“天命所至,当真可随意更改?”
桐生指尖落于跳动的脉搏,沉默了许久终归还是摇头,由是明显察到那腕子松懈了几分气力。
人都是畏死的,无论因何缘由,总归要在视死如归之前,有如是几番挣扎与思怀。
“丞相昨夜,可有梦见什么?”
王猛摇头,却又即刻否认:“不甚清晰,只觉如在水中。”
“昨日是火。”桐生说。
“是大火。”
桐生之意略显踌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