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有话不妨直说。”
“火从何方而来?”
“自东南而起。”
桐生从焚起的熏烟望向屋子的角落。
“晋于东南,若战火腾起,遇水则败。”
宣室殿。
“陛下是因丞相之事……”
苻坚耳边正听宋牙于殿外打发着李美人,连日心头的烦闷与不安使他脚底如同生火,如何也站不住了,他面着窗外,窗外的花木掉光了叶子,也不闻夏日叽喳的鸟雀声了。
该是站得久了,眼前幻惑起来,一会儿又像是有人低低在笑,垂下头去,果然见那人还是当年的模样,倚在窗边,眉眼间冷漠,唇稍却扬着笑意。
他慢慢地相信了这偌大宫室之中的确生有鬼魅,要化作他心底隐秘的所在。
他从来不是个有所长形的人,唯独对他还是不忘的,他听说他在为病死的赤烈守孝,让人发笑的圆滑和故作的世俗,陌生得他几乎要认不出来。
苻坚有些想念过去的慕容冲,柔软而又姣好的身体,还有一双永远看不透的双眸,眸底里是变幻无常的情绪,他总也猜不透,有时它们y-in沉着,却只因丁点小事明媚起来,y-in沉时有不符他年纪的魅惑,明媚时又有该属他那时刻的天x_ing。
……这是怎么了?
无端地因这幻想又开始思念,苻坚疑心自己究竟是被什么样的鬼魅缠身,才会对他念念不忘,亦或是哪一日见他现在的模样,就可以抽身于永远美好的幻象。
他服下一味丹药,浮躁的不知所想便能够平复一些。
殿门推开了,窗前的幻象一刻不见了,宋牙慢慢地走近,到他的身边才偎下身子。
“陛下,落木先生来了。”
外殿自初秋闭关,本也是要到冬日才肯出来,恰逢王猛之事,又有各地异象叠生。落木乍一进殿,先闻到的是隐于安神的异香,他的脚步滞缓一刻,又很快拔开,站定到苻坚的面前,才款款地下拜。
“近日总有困倦。”苻坚落座一侧,宋牙便将窗子合了上去。
“按理说,”落木仍旧跪坐:“是不该的。只不过,陛下近日因丞相之事过劳,也是有的。”
苻坚当真是疲乏了,总觉以往赖以吊神的仙丹也不管用,他以手支额,又道:“朕听说,太后近日时常梦魇,先生也去看过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落木的心底仿若坠石,一刻将要出口的话咽下,好一会儿才浮上来。
“太后言,梦有烈火,又有群鸦。”
“这如何解?”
“凤从烈火中生,太后梦中却是黑鸦,鸦乃不祥之物,可见是他之祥瑞,而我之凶兆,当年——”
苻坚抬手作止,落木才堪堪缄了口,抬头去瞄宋牙,见他双手在前恭敬垂立,眼眸却闭合,眉间不怎畅快。
宋牙将落木送出殿外,便见宣室殿里点起了灯,才发现天色也已黯淡不少。
“近来民间传闻颇多。”宋牙双眼裹在皱缩的眼皮之下,垂垂地看着脚下:“陛下这些日子啊,也是心烦意乱的,有些话,越来越听不进去了。”
“天有异象,又逢丞相病重,虽不至人心惶惶,却也总有些议论。”
宋牙点点头,脚下的步子放缓,几乎就要停下来了。
“听闻……公侯之中,不乏有至外殿的,只是不知,宾都侯可有去过?”
落木随他慢了脚下,夜里风大,呜呜地在耳边像泣声:“倒是新兴侯有至外殿。”
“哦?”宋牙眸底翻涌,面上却还是一副模样:“新兴侯,他如何了?”
“愈见憔悴了。”落木如实地回答:“说是,常常梦见亡母,又加上长子早夭,不知是否亡人怪罪,该当如何祭奠才好。”
“只是这些事了……”宋牙自顾言道,又环顾四下,声也压沉了些:“先生今日之话,是太后与赵侍郎的意思?”
落木不知为何生了局促。
“这是天意啊。”
宋牙眉头蹙起,倒也不评议些什么,只是说:“有些话,是从心窝子里掏出来的,又怕当真是亵渎了天意,不知道该不该与先生讲。”
落木的心一跃到了嗓喉之间,堵得他如何也喘息不得。
“在这宫里,陛下就是天,所谓天意,那就是陛下的意思。”宋牙说话还是小心,却叫人也能听懂了些许:“赵侍郎是个聪明人,也是个糊涂人……其实,这所谓的鬼神啊,有时不过就是人心,顺意则灵,逆意则诡。”
落木眉头紧蹙,不知是否在踌躇他的意思。
“我跟在陛下身边,也有很长的时日了。”宋牙拍抚着袖子:“来来去去的,也明白了些许的道理,有时候,人也要为自己考虑,又哪里会有那些诚心意的实话呢。”
“我呢,也是人啊。”宋牙接着说,这次却仰头看着月亮:“没多少远见卓识的,只想着这一辈子膝下无儿无女,到老了可该怎么办呢?所幸啊,上天还是眷顾的。”
落木知晓他所说的必然是慕容垂的长孙了,不由地便又想起最后见慕容冲时的情景,他的目光深邃,看向他,倒不像是有什么诡计。
他像是极聪明的,却叫人难得理解。
“天气是冷了。”
怜生手里捏着针线,密密地缝着,由着一旁的母亲在旁指点,总算没什么纰漏。
“你哥哥在军中,少不了打拼,依你父亲的脾气,我不如问问你。”崔母手中也在勾勒针脚,一边在与女儿打听着:“太守是能等着冬日前,擢升他吗?”
怜生面上有些为难:“他也没告诉过我。”
崔母有些急了,急忙放下了活计:“他不说,你也要问一问的,他多年轻啊,坐上太守的位子,身边也该有亲信的。”
怜生支吾地说:“我知道什么……”
崔母皱了眉,又不好再说些什么,只把东西再捡回手里,过半晌才说:“你是觉得委屈了?”
怜生摇头:“我委屈什么,他很好。”
“你这样想,我是放心的。”崔母说:“无论如何,他才是你的依靠。”
“他总是不得闲。”怜生说这话时低着头,有些落寞的模样:“我等着他,要等许久的时间,有时候我不敢扰他,又觉得不像夫妻了,连话都不说。”
“这些日子,长安也有些事故,又是秋收过后。”崔母说:“你做你的体贴,有时候话多了,不如无话,无话却知心,才是夫妻。”
怜生等在书房的门前,手中捧着缝好的披风,领子特意用的皮毛。
慕容冲不在书房,兴许是去狩猎了,到这时候也未归来,怜生又等了一会儿,等到天黑了,才见到他。
慕容冲只是看了她一眼,径直进了书房,摘去了风帽之后鬓发有些凌乱,怜生走进去,又局促地不知该要说些什么。
慕容冲转过头,将披风也摘去,余光向怜生微隆的腹部,不辨情绪。
怜生不敢看他,心底打着鼓,指尖缩起来,紧紧攥着手里的东西。
屋子里生起了炉子,怜生才觉得有些暖和,暖和过来就耐不住地神思游走,游走到一半,腕上一凉,抬眼便见慕容冲正打量她的五指。
“女人的手,怎么成了这幅模样。”
这话说起来不觉,听到自己耳边便有几分熟识,他拉着她的手到了嘴边,唇的温度落在密密匝匝的伤处。
“还疼吗?”他含糊地发问。
怜生一时像惊愕又类似无措,却不久漫s-hi眼眶,摇了摇头。
慕容冲松开她,看了眼房梁,又看屋子的角落,角落摆放的铜镜里模糊映出他的脸。
“怎么像个哑巴似的。”
他说话的声音很轻,飘飘地像是自语,方才仿似体贴的态度泯去,怜生看他,又成了一贯的冷漠。
“东西放下了就回去吧,已经这么晚了。”
七月,王猛循霍光先例下葬,十月,新诏禁老庄图谶之说。
隆冬过去,春三月已是狩猎之时。
“驾!”
马蹄践过高拔青Cao,惊醒林中睡鹿,一箭疾来,只闻一声长鸣,猎物应声倒地,肚皮起伏着c-h-a入利箭。
“陛下杀了王佩,却不废外殿,是什么意思?”
慕容冲纵马飞驰,顷刻拔出一箭再向空中,s_h_è 中野雁,他的神情之中满是得意:“崔长史,怎么一箭不发?”
“太守好箭法。”
慕容冲并未追问,只扯了缰绳停在正中,才自言道:“陛下杀的是王佩,禁的是老庄,实则呢,朝中人人皆知,丞相临终之时劝杀鲜卑,是依谶而言,赵侍郎屡次进谏,也是依谶而言。”
“崔长史,你说——”他话里说得高兴,眼角却没了笑意,一刻只扬着头盯着崔渊道:“陛下为何不杀鲜卑?”
崔渊不加回应,只是将地上猎物拾起,拔了箭羽:“畜生躲不住暗箭,人还防不住j-ian人吗?”
慕容冲也不恼:“人啊,别说为了谁,都是为了自己,陛下是明君,是仁慈之主,宣扬儒说,岂会将虚渺之言纳入耳中?如今,丞相去了,太后也已仙逝,有些事情,就更是白费力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