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此刻望见宣室殿卵石与热浆浇灌的地面,竟然像极了邺城的正阳殿。
慕容氏起兵为乱,以兴复为由,他百口莫辩。
来此之前,他近乎惶恐地想要撇清关系,但当一纸文书砸在头顶,他却又即刻清醒似的平静下来。
像是过了很久,久到灯架上熄灭了几盏油灯,他听到头顶飘来的一声叹息,忍不住抬头去看,才在灯火极微弱的映照下见到帝王灰败的颜面。
“吴王已定关东,可速备大驾,奉送家兄皇帝,当率关中燕人,以虎牢为界,与秦永为邻好。”
苻坚的声音沉得像要落到地上去,语气又颇重地像要砸下来,他自顾将慕容泓的书信复叙一遍,又去审视慕容暐的神情。
“你若欲去,朕必资备,一如当年以国士之礼厚待之。”
“慕容氏……真可谓人面兽心。”
慕容暐一口吐息咽回喉底,心头初如绷直的双腿渐慢酸麻,到如眼前一阵莫名的玄惑慌乱,他的眼帘未曾落下,眼底空洞洞的,像是在看壁上的雕龙附凤,又像抽离了现实而陷于幻境中了。
他怕了。
手心本就薄聚的热度消散而去,冷冰冰地撑着地,唇齿又因颤动难以发声。
这话比之一句捏定生死的命令更能使他浑身战栗,慕容暐惧怕这样的选择,他既不够坦然地选择一死,又不具勇力应下归去。
归去?归去哪里呢?
若说慕容垂从始至终都怀揣野望,而慕容泓与慕容冲的忍辱负重又偏偏等到了今日的结果,那么他呢?
从亡国的时刻,从侥幸于命的时刻,他再也未以皇帝自居自处。尽管他曾因子嗣微薄彻夜难眠,却又不敢进奉亡父母的灵牌,他甚至恐惧族人的目光,连他曾最以为亲的人。他想起慕容冲说的话,淡漠得像寒冰扎在他心底里,霍开了一枚李子大的血窟窿。
他还怎么归去?
像是求饶,慕容暐将脑袋重重地磕在地上,一阵钝痛似能分散一些心中的惶惧,他再磕下去,不说话,嘴角却尝到了滚热腥甜的味道。
苻坚蹙眉去看他叩头不止的模样,直到他慢下来,身子佝偻地屈服着,血泪满面,话说出来不如求饶般嘶喊无助,而是支吾闪烁。
“陛下待臣恩深义重,臣不忍……不忍……”
苻坚没有立刻回答他,仰头去看朱红的房梁和由梁上垂下的帘幕,他怠于欣赏慕容暐此刻的模样,因他同样高鼻深目,肤色白得像雪,却流于普遍和世俗,又过于千篇一律,乞求的模样不堪到了极点。
他想起另一个人,在记忆里,当他因薄怒而掐住他伶仃的腕子时,他的目光总是飞快地躲闪开去,唇却紧紧地抿着,呼吸薄而弱,单单是怎么也不肯发抖,眼底因疼泛红了,也不肯哭。
到了今日,恐怕也会如这殿下的人一般吧。
帝王如同失望一般泄气,疲惫地阖目,手支在额角笼起半面的y-in翳躲了起来。
就像是朝暮思梦的珍珠沦为了砂砾,又或者是蓦然地发现喜爱的青枝只会在某一年的春天里苍翠,一时之间便找不到什么可以寄托深情的地方了。
“行了。”
慕容暐仍在叩头,脑袋里嗡嗡地作响,沉重得抬也抬不起来,甚至在他听到苻坚开口的一霎,也因为未能听清而迟钝地犹豫。
好在他总算停下了,殿外的更漏也趁势可以发出声响。
苻坚的口气更像是边叹边叙,他最终说:“不是你的错。”
慕容暐僵直的身子仍匍匐着,非但未因这类似宽恕的话语有所松懈,反倒从眼底溢出汹涌的泪水。
苻坚又说:“下去吧。”
即使是赤(和谐)裸柔软的双脚踏地也显得格外沉重,宣室殿的大门开启又合闭,像是有人的r_ou_体滚落了阶梯的动静,紧接着是内监拥上前去搀扶的琐碎声响。
苻坚很累,额角突突地胀痛,直到一双颇是温柔的手攀上来。
张婧娥的力道不轻不重,手心里的温度刚刚好,帝王渐渐放松下来,伸手去揽她的腰,她于是顺服地贴坐在侧。
苻坚看着她,苍黄的面色与眼角的细纹注定她不复从前的光鲜亮丽,眸子里沉淀着岁月打磨的温柔,既不灵动,也不活泼。
他用手去抚摸她的面颊,很柔软。
“朕恐怕……是真的老了。”
张婧娥用侧面挨近他的掌心,答道:“人都是会老的。”
苻坚颇有感触似的,透过打开的窗子去看廊厅外黯淡的木樨花在微凉的夜色里瑟缩枝叶。
“若是李氏、王氏,或是……宋牙、王洛他们,此刻恐怕要说:‘陛下怎么会老呢。’”
张婧娥不置可否,她的眸子阖为一线,缓和地拉扯至濒近额角,趋于平淡,最终陷于松弛的皮r_ou_又消于无形。
或躁动难安,或紧绷如弦,此刻却像是一下子都平静了下来,就如斑斓的春日过去,鲜花总会凋谢,以往艳丽的勾人深陷,一下子失去了,彼时乐此不疲的追寻也积淀了一身倦怠,到了冬天,就像垂死的枯树,反倒希求一束温暖的篝火炙灼心底难言的落寞。
“宫中到了夜里,无论春夏,总是很凉。”
苻坚只觉得这话熟悉,像是从什么人的口中听到过似的。
“一处很暖,一处很凉。”
“那为何……不烧炭火呢?”
张婧娥抬头望着他,眼底里有水光,却不像是要哭的样子:“陛下,怎么向褥子里塞炭火呢?”
苻坚仿佛听到萧管的声音,像书里说的楚歌,虽未曾听过,却断然就是了,他想到美人怀剑刎颈的场面,想到彼时的意气、不顾一切的坚决,心中很是愧疚,却很难去忏悔。
为他死的,都是虞美人。
为他活的,也是虞美人。
他想起慕容冲曾经坐在石凳上,与他隔着梧桐粗黑的枝干,眸子像深渊,一刻又浅得浮出岸底,他的声音刻薄得太过刻意,像对着王洛在说,又像是对着自己在说。他说宫里的人,血都是冷的,只有血是冷的,流出来才不觉得有多疼,而往往是那些一腔热血的人,总不会把血洒在宫里。
帝王的叹息落在女人的掌心,他的声音拖得很长,又轻得像羽毛落地,他说:“朕很累了……”
“陛下,”她答道:“我知道。”
马车的轮子轧着地,总算从浓夜的一头到了另一头,新兴侯府外的门庭未经打扫过,门槛却像是新的,院子里一棵不知何时就枯了的银杏树,腐死的枝干伸出院墙。
马车停下来,有三两个干瘦的家仆前去接应,搀扶下一副佝偻的骨架子,步伐不稳地落了地。
府中的主母眼眸模糊了,泪水顺着哭烂的红痕落下来,她上前一步去,险些被裙子边绊倒在阶下,她扑到丈夫的怀里去,姿势很是难看。
慕容暐搂紧了她,手心像透过皮r_ou_摸索到了她躯壳下剧烈跳动的心肺,他迷茫地仰起头来,去看同样迷茫的夜色,乌云全然遮住月光,一丝半点的缝隙都不曾遗漏。
“你回来了……回来……终于回来了……”
大秦国的新兴侯听到来自于他夫人的哽咽,她说了半晌的话,却只有一句,她的指尖按在丈夫的肩膀上泛了白,用尽了力气在倾诉。
慕容暐垂头去看她的样子,浓密的绿云不见,她的发丝干枯稀薄,甚至挽不成最简单的鬓样,脸的轮廓凹陷,颧骨却突出。
她的手很凉,应是站在夜里等待许久的缘故,她很瘦,指肚都坚硬得像是□□的骨头。
人到了末路,再深刻的眷恋,都抵不住一份长足的相守。
慕容暐有许多话要对她说,却终究化作了一句:“你放心吧。”
女人滚烫的额头烙入他胸前的肌理,她使劲地点头,手指尖发狠地攥着他的衣袖:“咱们先进去,进去再说……”
慕容暐想要扶着她,腿脚却仍旧软得像陶土,他们更像是彼此搀扶,跨过门槛的时候,宫车正正停在阶下。
慕容暐回过头去的时候,他的妻子正死命地捉握他的食指,等到王洛从车上款款地走下来,他正看向屋檐。
“变天了。”
王洛将两手揣进袖子里:“是啊,这秋天的雨点子一旦落下来了,天就要凉了。”
慕容暐摇摇头:“不是,一会儿,乌云就该散了。”
王洛不以为然:“依我看来,这雨总要下个一日,才会停下。”
府门前打的灯照出慕容暐半边的脸,他的袖子抖落下来,罩住与妻子交握的右手:“恐怕您想错了,长安的秋雨到这时节,还落不下来。”
王洛虚起眸子,恭敬地颔首道:“夫人。”
慕容暐没有作出任何要何人回避的手势,也无什邀他入内一叙的诚意。
“听起来,君侯倒更像是个……长安人。”
慕容暐双目空洞:“怎么会呢?”
“长安什么时候落雨,什么时候变天,什么时候暖、什么时候凉……”王洛把话说得平淡:“只有长安人知道。”
“您是哪里人?”
王洛无意地看向他,看出一阵心酸。
“君侯,乱世里,谁还有家呢?”
“是啊……”慕容暐点点头道:“人葬在哪里,哪里就算是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