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肃没有答话,像是在等他开口,又像是有所隐瞒。
“我记得,是济北王。”慕容暐紧捉着袖口,自言道:“怎么是中山王呢……”
慕容肃仍旧没有什么话要与他讲,他一直等,等到慕容暐空茫茫地投来目光,再度重复道:“父子兄弟不相及,他真的没打算要杀我。”
“陛下,乐安王当年,怎么死了呢?”慕容肃突然说道。
慕容暐一愣,思绪退回到很多年去,单记得他们从皇宫里仓皇出逃,逃到半路,慕容臧却停下了,他回过头绝尘而去的时候,背影很是决绝。
“陛下,我看见了,我亲眼看见了。”慕容肃说:“那时候,我的两位兄长都随着吴王到秦国去了,只剩下我,秦军围城的时候,我想要逃出去,正见到乐安王从皇宫里出来,他手里拿着中山王的虎符,调遣了虎旅。那时候,虎旅大半随上庸王在潞川被王猛打散了,只剩下那一支了,后来听秦人说,连那一支,都全部战死在邺城,那么,乐安王……他也该战死在邺城。”
慕容暐惶然地跌坐在地,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睛里没有泪水,却使人觉得悲哀,他的喉结上下地翻滚,最终莫名地问了一句:“没有人替他收尸吗?他葬在哪里了?”
慕容肃回答道:“陛下,战死的人,谁替他收尸呢?”
慕容暐盯着房梁,又道:“那就是说,他葬在邺城了。”
慕容肃没有说对,也没有说不对,他眼含泪光,再度叩首下去,哭着说:“陛下,今后,谁替我们收尸呢?”
慕容暐想:回不去了。如果当年他有勇气,兴许他也可以葬在邺城,可是如今,无论他想要活着回去、亦或死后归去,都不行了。
葬在何处,其实只是个借口,人想要活着,才会害怕死葬的事情,不然的话,应该很决绝。
“这是唯一的活路了,陛下。”慕容肃拉住他的手:“您别再犹豫了。”
慕容暐看着他,却没有动容,只是问:“事成了,就如何了?”
“事成了,咱们杀了苻坚,就能开城把中山王迎进来。”慕容肃说。
慕容暐顿了顿,又问:“若事败了呢?”
慕容肃只以为他是胆怯的,便回道:“陛下,若是事败,臣愿誓死护送陛下,逃出长安城。”
慕容暐觉得他这幅说辞颇为可笑,又说不上哪里可笑,他想起最后一次见慕容冲,想起他说羊r_ou_太膻、清茶太苦,想起他一边饮酒一边说:兄长,谈什么社稷呢?
谈什么社稷呢?
他去看窗外的夜色,心里默念道:他不是等不及天明,而是害怕天明,既害怕天黑、也害怕天明,既然如此,那不如把灯点上,点上之后,再连白天也睡过去吧。
第一百一十六章 有雨
“他都说些什么?”
温室殿以椒涂四壁、设火齐云母屏、又垂鸿宇帐,满目朱紫更像鲜血,还有玄与黛,也像干涸的血。兽嘴里不冒香烟、炉子里不生炭火,大殿算不上大殿、温室也算不上温室。
苻坚半坐在胡床,召来前日出使燕军的使臣。帝王眼下乌黑浓重、面色灰败有如这时节里的枯叶,就要腐入泥土里,他的鬓边黑白交杂,也是一夜之间的事情。
他问起话来语气平款、迟长,游离于吐息与惋叹之间,叫人无端地要效仿他、渐慢地疲软了精神。
被问到话的使臣恭敬地站立,垂头以掩饰心底里的惭愧。
“叛贼他……他僭称皇太弟,他说……”
苻坚听惯了耳边总有人念叨着“郎君说”亦或是“太守说”,由诸如这般打头所引出来的话语往往颇直白,细听又古怪,譬如他常听王洛转述他的言论,道是紫宫圈湖养的游鱼都是死人r_ou_喂大的,宫墙上刷的是恶臭的牲口血,而宣室殿门前长长的丹陛正正是一头猛兽的舌头。
这些话要达的意思,无非是他对于深宫的恐惧、厌恶,可偏偏当话里的字句从舌尖上泼开来,又叫人觉得他是在窃喜,窃喜紫宫那样深、又那样幽密和见不得人,如此一来,他就只算是其中之一了。
可他说话时的确眼含泪水,没有半分窃喜的模样。
这就像是他对宋牙说:皇宫外的人总想进来、里头的人却想出去,可当真的出去了,又想要回来。
他所说的回来,当真是兵临城下吗?苻坚想,兴许是他太会假装,不然就只是——想回到邺城去呢?
苻坚开始对他今日的话感到好奇,却只听到使臣的闪烁其词,他摆了摆手,安抚他道:“无妨,他说了什么,你只管传达吧。”
“他说皇太弟有令:孤今心在天下,岂顾一袍之惠,苟能知命,便可君臣束手,早送皇帝,自当宽贷苻氏,以酬曩好,终不使既往之施独美于前……”
苻坚甚至想象到他刻意将最后的话说得尾音上翘,平白多出勾人的意味,就像是他从赤烈的马背上跃下来,伏在地,绵绵地轻唤道:“陛下……”
当真是刻意,而为之吗?苻坚不敢笃定。
一时又想,难道自己就非刻意吗?
他也很难说清究竟为何就要送这一领锦袍给他,是想到他怕冷、还是只想要将慕容箐的一件遗物交还给他,是想要提醒他些什么、还是当真只为了以往的“恩分”。
这样的做法细细思之,既不够威严,又颇显得幼稚,就像是那时他问他道:为什么?
苻坚失神了,良久才回过头,招手示意使臣退下,又对着宋牙道:“那袍子上的云,真是当年贵人绣的吗?”
宋牙矮下身子,轻声答道:“回陛下,夫人说是,正就是贵人悬梁前绣下的,夫人一针一线,又给腾到了袍上,还绣了凤凰。”
“原本是打算给谁的?”苻坚问。
“原本是打算赠给新兴侯的。”宋牙答。
“怎么要赠给新兴侯?”
“陛下,您忘了吗?新兴侯的义子就要成婚了。”
苻坚想起来,前日慕容暐进宫,拖着只剩下的一副骨架子爬到殿上,说话像游丝,正是为了自己义子成婚的事情来请他驾幸的,他像是还答应了他。
“何时就要成婚了?朕有些记不清楚了。”
宋牙声音仍旧轻,回答道:“就是明日了,陛下。”
苻坚点点头,扶着胡床站起来,又问:“赵整呢?”
宋牙顿了顿,鲜少这样徐缓地应答:“赵侍郎,他骑马到北郊,祭拜秘书监去了。”
苻坚张开口,却没有讲话,他迈步的动作生涩非常,又摇晃不稳得像要跌倒,宋牙扶住他的小臂,这才听他总算问了一句:“他一个人去的?”
宋牙回道:“是,陛下,他一个人去的。”
苻坚看向窗外,道:“这么说,有一年了……也就是又到了十二月,可怎么还像是在秋天?”
宋牙扶着他一步步走向窗前,道:“陛下,今年的天气古怪,暑夏时天旱、秋天来了又去,只有六七月份下过一场雨,庄稼的收成都不太好。”
苻坚伸手示意,宋牙便上前弯着腰将窗子支了起来,回头时听他说:“接连着几年都无旱涝,今年是头一年,十二月不飘雪,身在长安,倒更像是在淝水边上……阳平公的坟上,有人祭拜吗?”
宋牙听他正说天气,却又骤然地问起已故的苻融,甚连称谓都叫错,不由地眼底酸涩,迟迟地回道:“陛下……燕军围城,哀公葬在北郊,怎么好大肆祭拜呢?”
苻坚听他喊苻融是“哀公”,才想起他的谥号,这一字衔在嘴边过久,不由又想到当年,他端坐在长乐宫上首,听落木道:夫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
苻融的心的确没有死,他忠心耿耿地死在疆场上,怎么算是心死呢?
苻坚想:楚歌里虞美人剑舞,算不算哀呢?
宋牙替他披上一件外袍,听他嘴里喃喃地念道:“乐,怎么算哀呢?说得对,的确对。宋牙……就在宫中祭奠哀公吧,你到外殿去,请外殿的意思。”
宋牙自然不明白他想到了哪里的陈年旧事,只管答道:“陛下,这已经快到了夜里,外殿早说过,今夜要下雨,不得杀羊,不杀羊、怎么设祭啊……”
到了夜里,天下起了雨,算是这一年里长安城的第二场雨,雨下得很大、很畅快,又噼噼啪啪得下了一夜,直到了清晨才停。
椎芦作蘧蒢,不成文章,会天大雨,不得杀羊。
慕容冲正在营中,此刻立在中军帐,身披着甲胄腰悬佩剑,正听慕容觊言道前些日子里的那场大雨将军中的屯粮浇了个彻底。
“大司马的意思,不是集中进攻、速战速决吗?若是要围城,可就要分出不少兵力。”
待到宿勤崇说完,慕容觊便又道:“我军后方并无补给,若不围城、放秦军收割粮田,岂不更难下?”
两人争辩难有结论,索x_ing停下等慕容冲的意思,见他垂眼像是有所思,却不等他们发问,立刻就答道:“秦军不出战,你我就难以集中兵力期许一举得胜。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乃不得已之举,是下下策,所以此刻不得冒进、更不能急躁。”
宿勤崇像是诚服,也跟着众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