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冲抬起头,转向高盖,道:“尚书令,你以为呢?”
高盖应声抱拳,回道:“臣以为,小将军说得有理,应放缓攻坚,转而在粮Cao上多做文章。”
慕容冲点点头,又问慕容觊:“你说的有理,那就再说下去。”
慕容觊站出来,道:“是。末将以为,这一场雨来得正是时候,不光我军,秦军也要发愁,相较之下还要更愁,因咱们本就在城外,守着粮田郊野,可秦军在城内,想要收缴军粮,就必得出城,这就等于逼着他们打开城门作战。”
慕容冲不漏赞许之意,却很快下令说:“既然如此,就配给你三千精骑,抢先一步搜刮粮田,如若可以,便待时机伏击秦军。”
慕容觊颇是得意,答话的声音也洪亮:“是,大司马。”
“尚书令。”慕容冲转而又向高盖言道:“攻坚可暂缓,却还要每日击鼓鸣锣请战。”
高盖一揖:“是,大司马。”
“宿勤将军,孤也予你三千精骑,请你驰往北郊、西郊,遇田则侵。”慕容冲最后下令道:“行了,都各自退下吧。”
众将都抱拳答是,欲要告退下去却见帐帘猛地掀开,传令的风风火火闯进来,跪地到:“报,大司马,营外有三人自称吴王子孙,方从长安城逃出来的,要求见大司马。”
吴王慕容垂的幼子慕容柔走在最前面,而慕容宝的儿子慕容盛与慕容会则在后。
“咳咳……咳……”慕容会埋着腰咳嗽,他面色苍白,身上紧紧裹着件兽毛毡子,一旁的慕容盛搂着他的肩膀,又替他拍脊背。
“你就是那天夜里着凉的,行了行了,咱们到了……”
慕容柔试着与来接引的慕容永说上话,于是道:“中山王怎么不在阿城里?而在军中?”
“在军中,要叫大司马,连皇太弟也只能私底下叫。”慕容永脚下不停,答道:“大司马鲜少在阿城,也是因平日里的攻坚都是他亲自督战,所以常在军中。”
“是,是大司马,是我喊错了。”慕容柔立刻应道:“大司马连着大败秦军,可谓声名大振,长安城里那些将军们,但凡听到大司马的名字,便可谓闻风丧胆。”
慕容永看也不看他,说:“都不值得一提。”
慕容柔方想要说些什么,就听身后矮一头的慕容盛开口,道:“胜仗打得再多,也不值得骄傲。”
慕容会暗自地扯住他的袖子,连慕容永也回头看他,问:“这是谁?”
慕容柔挡在慕容盛的身前,赔着笑脸道:“这是我兄长的儿子,当年在长安出生,本是件丑事,幸由得大司马说情,才叫秦主手上的宦官宋牙收养为义子了。”
慕容永皱了眉头,沉声道:“这话该说吗?”
慕容柔也意识到方提及的事中暗含着慕容冲过往在秦宫中的不光彩,便立刻解释道:“原本不该说,可正因如此,我们才得以逃出来,这多亏了大司马……”
慕容永带着他们已近了中军帐,却又犹豫着停下,转过身问道:“这是什么意思?我方才就想问了,你们怎么这时候逃出来投奔大司马?长安城里究竟出了什么事?”
慕容柔按下眉眼,半晌才说:“是啊,我们出逃得仓促,想必大司马还不知晓呢……秦主下了令,长安城里凡是鲜卑人,不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统统都要砍头……”
进了中军帐里,慕容盛与慕容会仍旧站在之后,慕容柔与慕容冲面对着落下泪,又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慕容冲张开口,却没立刻叫人听见他说话,过了半晌才有动静,道:“怎么回事?”
慕容柔用袖子擦拭眼泪,咚的一声跪到地上去,回答说:“陛下起初听闻大司马进围长安,便与太原桓王子肃密谋,以义子婚姻之由宴请苻坚,又暗中埋伏人手,想要杀了他来响应您,苻坚本来答应了,可是前一天夜里却下起雨……十二月的天,怎么还会下雨呢?谁也没料到,所以事败露了,苻坚他就……就杀了陛下,还下令……下令城内只要是鲜卑人,就都抓起来砍头。”
慕容冲眼底里没有诸如他一般闪烁的泪光,相反是一片空茫,他转头去看慕容永,见他低着头,便又转回到跪在地上的慕容柔,这时恰逢慕容会忍不住咳嗽了一声,一旁的慕容盛一边吸着鼻子,一边将自己的外袍脱下来,替他围在身上。
慕容冲首先想到的是:陛下?什么陛下?之后才想起慕容暐——应着当前的场景,脑海里一刻就浮现出在当年侯府上,他就比慕容会高出一些许,站在寒风里手脚都瑟缩着,那时候,慕容暐也像现如今的慕容盛一样,从自己的身上解下袍子,一下子将他裹了起来。
他此刻的知觉有似于起初得知慕容箐的死讯,单只是从他人的口中听出单薄的一串话,之后便茫然地想:什么?死了?那是怎么样了呢?
他听到慕容柔的哭泣声,忍不住就问:“你说陛下死了,你是怎么知道的?你亲眼见到了吗?”
慕容柔满面都是泪水,回答道:“大司马,行刑的前一日我就从长安城里没命地向外跑了,虽然没亲眼见到,可最终逃出来的,的确只有我们三个人,您想想看,陛下是立刻就被秦人抓住了,我还听慕容肃在骂老天爷,我们从屏风里躲着向外看,见到陛下坐在最上首,一句话也不说,可秦人一拉他的胳膊,他就大喊:安敢缚天子!”
安敢缚天子?
慕容冲仰头看向帐顶,一时片刻就把过往的事情全记起来了,却唯独记不清慕容暐的面目,只记得他鬓边的银丝。
银丝在夜里能飞起来,被风吹着飘飘荡荡。
一刻断了,也就断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更始
慕容冲掀帐走进风中,身披件兔毛作领的长披风,虽没有狐裘的柔软,却足可以御寒。
他今夜没有回到阿城里去,而是住在军中,他近来时常如此,不爱住暖和的宫殿,倒十分愿在四面透风的军帐里。
风声里有萧声,萧声里还有笛声。
慕容永坐在冰凉的高阶上,眼看见乌云遮住半个月亮,不知正作何感想。他一刻神游到很远,连慕容冲走近都不知晓,直到他挨着自己身边坐下来,才惶然地坐直身子,道:“大司马!”
慕容冲摆摆手,他便也无再多礼。转眼见来人闭上了眼睛,仔细在风中辨认出萧声的调子,问道:“这是谁在吹箫?”
“回大司马,这是尚书令的意思。”慕容永回答道:“尚书令正午下的命令,叫咱们军中白日擂鼓的,到了夜里就往城头上吹楚歌。”
慕容冲眉梢挑动,却好在没有蹙起,半晌道:“这哪里是楚歌?”
“大司马,谁知道楚歌怎么吹呢?”慕容永说。
“可他吹的是阿干歌。”慕容冲说,语气倒无起伏:“阿干歌是鲜卑人的歌,秦军听得懂吗?再者说,如今是秋冬,风从北往南吹,这不是吹给自己人听的吗?”
慕容永没见到他眼里的哀伤,也没有白日里空洞洞的茫然,这么说,话里想必只是论高盖的这桩计策,便答道:“是啊,方吹起来的时候,正逢上小将军带兵回营,也是这么说的,小将军说话直,径叫那些人不准再吹了,却没人听他的,他便一气之下去找尚书令理论了。”
“想必他听这歌,难忍流泪吧?”慕容冲问。
这问话的确算得上突兀,慕容永愣了半晌才回说:“大司马,我也是听人说的,没亲眼见到,小将军还会流泪吗?”
“怎么不会?人还有不会流泪的?”慕容冲说。
慕容永没有立刻回答,他心底里想:的确是,连你都多少会装作流泪。
慕容冲也不打算要等他答话,他伸手招来了自己的詹士,下令道:“你去尚书令帐中,就说孤的命令,叫他手底下的人不许再吹了。也告诉小将军,叫他回去睡觉,不准再胡闹。”
詹事领命退下去,慕容冲又转向慕容永,问道:“除了萧声,还有笛声呢,谁在吹笛子吗?”
慕容永循着他的问话仔细听,果然听到了笛声,他想了想,道:“这是羌笛的动静,那想必是羌人在吹曲,声音太小了,应该隔得很远。可前日姚苌帅军退到了新平,也就是说,这动静是从长安城里传出来的。”
“吹的什么曲子?”慕容冲问道。
慕容永想了想,道:“羌人的曲子?听不清楚。”
慕容冲没有再说话,他从地上拾起一片落叶,落叶枯黄,不知从哪里掉落进来的,他闭上眼,将叶衔嘴边,轻鼓唇,起初尖锐的声响渐慢平和而柔顺,终至和上笛声的调子,又盖过了。
慕容永似乎想起了什么,却的确喊不出这歌的名字,只是说:“像是敕勒人唱的歌,叫什么来着……”
慕容冲不再吹和,从此刻坐的地处遥遥向远方,只见到乌浓的夜色,透过夜色想必也没有什么,但知道骑马快走两步,很快就会到长安城下。
“这么说,不光是鲜卑人想家,羌人也想家。”慕容冲说。
慕容永细想也不知怎么回话,只能应和道:“是啊,有谁不想回家去呢?”
慕容冲闭上眼,心里想着邺城,又不由想到许久前年夜里慕容楷的那番言论,觉得甚是可笑。他掰着指头细数着过往的人:音容模糊在记忆里,再见却只能从黄土里掘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