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挽凤止 作者:从从从从鸾(下)【完结】(76)

2019-05-18  作者|标签:从从从从鸾 复仇虐渣 豪门世家 宫廷侯爵

  领他来的宫人在他身后压着动静,道:“世子,这是陛下,不能这么叫……”

  慕容冲摆手,他道:“就这么叫吧,忠儿,你想怎么叫,就怎么叫吧。”

  他又去看那鸟巢,始终还是将掏出的鸟卵搁了回去,他说:“从前,小的时候,在邺城,朕与你父王也是如此,两个人比着快爬到树上来,把鸟巢里的雏鸟捉走。”

  慕容忠不说话了,因远处的怜生得闻了消息赶来,她见到慕容冲坐在树上,面上失了色。

  慕容冲从树上跃下来,落到地上,他抱起慕容忠,将他交到领他的宫人手里,怜生替他拍抚衣上的灰尘,他一把握住她的手,道:“你要保重。”

  保重?保重什么啊……

  朝堂上,韩延与段随立在正中,身披甲胄,方讲完了一番话。慕容冲站在上首,他还是没有戴十二旒,事实上,今晨幼容替他戴上过,可他总嫌沉重,由是摘了下来。

  他还记得手指抚过那东西之后,就仿佛有极为动人的光华,可戴上之后对镜看了又看,却又觉得索然无味。

  此刻他环顾殿上,问道:“还有人想说什么吗?一并说出来吧。”

  宿勤崇站出来,他不再似战时那般,说话时庄重许多,他道:“陛下,臣也以为,应归邺城,方是众望所归。”

  太史令站出来,晦涩言道:“陛下,近日长安有传闻,倒是,凤止阿房,自取灭亡……”

  殿下皆俯首:“请陛下归还邺都。”

  “行了。”

  慕容冲面上仍旧不喜不怒,发声却很沉,沉得可以跌到地上,听来叫人不寒而栗。他目光低垂,环视四下,一个个打碎了骨头扯着筋骨,只剩下一干曲意逢迎的嘴脸,似笑非笑,似恭非恭,人云亦云。

  仿佛一下子回到听证殿上去,慕容评站出来说一句话,底下的人跟着重复,慕容评大笑,底下的人跟着大笑,那时候,他像是被包围在中间,动弹不得。

  如今,他也是被包围了起来,前后进路,后无退处。

  他又像是在人群之中、千篇一律的人面之中瞥见一副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孔,一副讨喜的脸,什么话都不说,就只是跪着。

  他周身都麻木,抬不起头来。

  他想,真有这样一个人,该多好。可是,当真没有。

  他们都死了。

  慕容冲深深地吸气,又弯下腰咳嗽,底下的人都等着他说话,他却不紧不慢。

  “朕非不知谣传。”他终于道:“牧羊之奴,在长安城称王称帝,乌鹊之辈,自言是神鸟凤凰。假冒的凤凰即将止步于此,真正的奴隶若不趁早滚回老家,那就是自取灭亡。”

  底下的人没有说话,因他的话还没有讲完。

  “话说的不假,不假。”慕容冲说,一字一句不含感情:“朕从前,不光彩的事,太多了。”

  他话锋急转,一刻声低沉又抬高上去:“世人都健忘,有些事记得清楚、有些事过了就想不起来了,可是,朕却偏要叫他们想起来。”

  “朕,为大燕烈祖嫡子,曾经得封中山,领大司马,又因先帝倚重,临危受命,为皇太弟。先帝如今蒙难,身后无子嗣,朕登皇位,就是名副其实,天下谁敢非议?”

  他累了。

  即使只是说这短短的一番话,都在喘息。

  “朕,受天命、伐无道,即便氐人据长安已历世代,今日,也要为朕驱逐。朕为燕帝,故而朕的眼睛看向哪里,哪里就是大燕国;朕的脚迈到何处,哪里就是都城;朕拿铁骑踏进哪一片土,那就是鲜卑人的故土!”

  他忍着咳嗽,嗓子里干得像是枯竭的井,他望向殿下,所有的人都低着头,没有人在观他面色,没有人在听他讲话。

  近了,很近了。

  慕容冲向上仰看屋梁,望向明光殿的大柱,他很想要就这么躺下,睡一觉,醒来时就已在邺城了。

  可他又始终……始终没有力气,再回去了。

  他想要休息休息,休息到什么时候,他自己也说不准。

  “众卿无需再言其他,这长安城,就是天赐之地。”

  慕容冲从明光殿里走出来,他的侍郎走上前,附在他的耳边,恭敬地问道:“陛下,段夫人请您过去,说是小皇子会讲话了,第一声喊的,就是父皇。”

  慕容冲目光里有了些动容,却只是说:“是吗。”

  侍郎点头,又问道:“陛下,咱们哪里去?”

  慕容冲的眼睛越过宫墙,他耳边听到兵戈相接的动静,就在耳边。

  “去北郊,狩猎。”他最终说:“牵马过来,再去找崔夫人,跟她说,黄门郎在灞上,你叫她保重,一定要保重。”

  大乱。

  韩延骑在马上,从南攻破了皇城门,段随与他一道,二人进了宫,却没见到慕容冲。

  “秘书侍郎言,是在北郊狩猎。”韩延道。

  “什么时候了,还想着要狩猎。”段随道:“他今日在朝上把话说的那么决绝,难道就没有想过吗?当年,济北王死了,是他承诺诸将,一旦攻下长安城,即刻返还邺城。”

  韩延松开马缰,道:“慕容觊默许我们如此做,那慕容永呢?”

  段随道:“在城外,灞上驻兵,就算他赶回来,也来不及的,慕容冲在北郊,又不在南边。更何况,这军中,谁没有鬼胎?你是从平阳就跟着他的,对吧?”

  韩延想了想,道:“是。他不见我,他若见了我……”

  怜生怀里抱着慕容忠一路奔跑,她用从阿城带来的旧披风盖住慕容忠的脸,捂着他的嘴不叫他发出哭声,她一路的跑,一路的落泪,总算到了幼容住的漪兰殿,殿前的宫人想要拦她,却冷不防被她一把撞开,她平生没用过这样的语气,恶狠狠地道:“让开!”

  幼容正在逗弄慕容望,见她进来吃了一惊,不待说话,已见她拔出剑来,却的确握不稳。

  “你做什么!”

  “陛下……陛下……”怜生泣不成声,她用剑指着幼容,道:“陛下在北郊,说不定已为你兄长所弑,陛下走前嘱咐过我,要我……要我……”

  幼容瞪大了眼睛,她缓缓站立起来,一步步走向怜生,直到捉住她的肩膀,道:“你说什么?不可能,你撒谎!”

  怜生推开她,她的力气出奇的大,以至幼容踉跄了几步,险些摔倒。

  “抱上孩子,跟我走!”

  幼容又上前,没有捉她,而是从她手中夺过了剑。

  怜生见她流出泪水,她问:“你要做什么?”

  幼容把剑横在脖子上,剑刃划破了一层皮r_ou_,血便流了出来。

  很疼,很疼很疼。

  “我哥哥知道……他知道……”幼容没有说下去,她的泪水与血水混着落入衣领子里,她用手指着慕容望:“带孩子走,你就算死,也要把我的孩子带出宫去!”

  怜生伸出手的时候,她已然割断了自己的咽喉。

  韩延与段随掉头去了北郊,紫宫防守松懈,怜生抱着慕容忠与慕容望,拼命地向南跑,她的脊背僵直,像是汗水s-hi透了衣服,她一直跑,不停下地跑。

  慕容冲立在北郊的山头,向下俯瞰,能见到紫宫、桂宫、北宫、长乐宫和阿房宫。

  他从马背上跃下来,任风将长长的披风吹起来,吹得翻卷。

  他想,近了,一定近了。猎人的弓已经架起来了,他们在等,一直等,下一刻就要发箭,却还想要等一等。

  慕容冲闭上眼,想起邺城,想起邺城的人。

  以往自以为忘却了的,如今全都记起来了。

  他想起自己借着慕容箐院子里的树爬出宫去,结伴慕容凤与慕容泓爬树、掏鸟窝,他们一起去郊外放马,吹着口哨、喊着话,他想起他跨在马背上弯下腰,想采一朵花却狠狠地栽下来,慕容凤忍不住笑他,结果他也栽下来,两个人滚到一起去,险些被慕容泓的马蹄子踩中。

  他想起回宫的时候,慕容箐在哭,而可足浑在教训她,他们俩最终拉着手一起跪在地上,可足浑问什么,他就往慕容箐的掌心里些什么。

  他想起他帮着慕容暐瞒过阳鹜,两个人驾着车出宫去,他上树,慕容暐望风,回去了就被慕容恪抓个正着,慕容恪拿鞭子,可足浑在旁边劝,他一边哭一边说,再没下次了。

  他想起很多很多,以至于唇稍扬起。

  以至于,一支箭破风而来,他毫无知觉。

  他最终倒在地上,手摸到自己热腾腾流出的鲜血,身后有人在喊等等,他就想:等什么啊?

  快一点,快一点回去啊。

  血都要流干了,怎么还回不去呢?

  他的眼睛最终望着地上的青Cao,又映着天上的云一半的影子,一缕烟雾消散而去,什么颜色也没有了。

  身后的人没有上前来,他们见他不再动,便自信地招手喊道:“暴君死了!暴君死了!”

  暴君死了。

  怜生骑马到了灞上,从马背上摔了下来,慕容永正巧遇见她,上前去,将她扶起来,见她血泪满面,却竟然笑了。

  笑了之后,便闭上了眼睛。

  她的身后,有一根很长的羽箭。

  邺城里,慕容凤带着人进到中山王府里,门上的匾额早就被撤下去了,如今换上了新的,写着宜都王府,他看见一排翠绿的竹子,心里很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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