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冲打量他的手,因他故意地将掌心朝上,他的掌心裹着一块白帛,里头有没有伤口,不知道;有没有伤疤,也不知道。
慕容冲问:“你是他的师弟,你肯定不知道,当年他救过朕。”
落木道:“陛下,我与他一同入师门,我比他大,只不过,师父把我的辈分排在他之后,当年陛下您在邺城出世,我与他在一起,师父不准他见您,可是他一定要留下,他留下了,之后我们再没见过,再见的时候,我不识得他了,他也不识得我了。他说他的名字,我才记起来,可师父又说,我不能够认他,我说了我的名字,他却没记起来。”
慕容冲又问:“他为什么要救我呢?”
落木答:“陛下,人都是为了自己。陛下,我也救过您……”
慕容冲突然觉得,此人陌生至极,却又的确是落木,他不发一言,慢慢地走出外殿,没有上马,也没有对殿外等候之人命令些什么,他像是从前一样,徒步,一步一步,从外殿出发,一路到宣室殿。
宣室殿内,桐生背对着他。
他方才牢狱里解脱出来,浑身有一股发霉的酸臭味,披头散发像一把干Cao,身姿佝偻,面对着高阶,却背对着他。
慕容冲的脚步很迟疑。
“当年,先生在朕的掌心里写了一个字。”
桐生听到他讲话的声音,才终于意识到他站在身后。他于是回过头去,一眼就见到慕容冲的脸,他仍旧如画,如刻,却很陌生。
“那个字一直在朕的掌心里,直到后来,朕杀了七哥,这个字就褪去了。”
桐生蹙眉,他不明白他为何会突然说这些,只能哑声发问道:“陛下,您还需服药。”
慕容冲离他很近,却看向宣室殿的四壁,他问:“你为什么……为什么……”
桐生很长地叹息,他注视慕容冲双眼的时候,突然有一种感觉:很累,什么话也不想说。他既不想问他所说何事,所闻何事,更不想去解释。
他闭上眼,连气息都微薄。
到时我为阶下囚,任你处置。这话说得,的确不假。
他耳边听到剑出鞘的声音,却格外的生钝,像是许久未打磨过、生锈的剑,下一刻,他胸口一阵钝痛,睁开眼睛时,却没有被刺穿,他低头去看——
木剑。
慕容冲掀开门,对外面的人喊道:“杀了他,杀了他。”
杀了他……
他在找一个寄托,一个借口,一个发泄点。
他高兴不起来,也不会允许自己愧疚、哀伤或是愤怒。
桐生被押进阿房,四处都是梧桐、绿竹,慕容冲的坐骑在后,几柄明晃晃的利刃横在他的脖颈上,而他远远地看着。桐生很想要问,为何他要相随,既然下定决心,就该很决绝。
就像是当年他在邺城的郊外,从腰上抽出佩剑,杀死相伴他许久的坐骑。
他应该很决绝。
桐生觉得,如果自己此刻多做些解释,兴许他会立刻放了他,因为他在犹豫。兴许不会,因为他十分需要一个人,一个可以代替他自己的人。
他也不想要解释,他把事情做到了今日,是要遭天谴的,都要遭受天谴了,他自然愿意做那个人。
所有人的脚步都停下来,桐生闭上眼睛,他想:快一点吧。
快一点结束吧,他要走了。
“保重。”
刀剑从脖子上撤了下去,而非刺入或划开,桐生回过头,慕容冲策马而归,背影已经很远,他玄黑色的披风被风吹起来,骑着马一步步走,一步步离开。
他将一柄剑扔下,一柄木头做的剑,之后道:“烧了吧。”
烧了吧。
桐生很累,他太累了,累得一步也走不动,只能席地而坐,他坐下,倚着一株梧桐树,很长地叹气,闭上眼睛,仿佛能见到一株更大的梧桐树。
他想,睡去吧,太累了,所以,再也不要醒来了。
慕容冲走出阿城,身后已有火光,短短的时间不至于连成一片,足够一个人穿越而去,逃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慕容冲回过头,不再走了。
不是不想要离去,而是的确没有力气了,他眼前只有一片昏黑、一阵天翻地覆,他想,怎么了,这是怎么了?可是没有答案。
他从马上栽倒,重重地跌落在地上,翻滚了两圈,之后看向天。
y-in云蔽日,要下雨了。
第一百二十二章 结局
梦实现的时候,就是梦醒的时候,也是梦破灭的时候。
慕容冲醒来的时候,幼容跪在榻前,双眼含泪,紧握着他的双手,见他醒来,他立刻破涕为笑,道:“陛下,你醒了,你终于醒了。”
慕容冲四下看,见慕容永站在榻尾,面色凝重。他伸手示意幼容下去,又起身坐立,将慕容永招到身前,问他道:“怎么了?”
幼容临去时将大门合上,带走了宫人,慕容永至前时俯身,道:“陛下,您派尚书令攻打姚苌……尚书令败了,没……没回来。”
慕容冲没有发怒,他平静地答道:“是吗。”
“苻坚死了,为姚苌弑,死在新平,还有夫人张氏。”
“……是吗。”
“外殿的王嘉,他晚上唱歌,唱道,凤皇凤皇止阿房,何不高飞还故乡,无故在此取灭亡……”
“……”
慕容永跪在塌边,又道:“左将军与右将军前几日就求见陛下,问陛下何时归邺城,臣说陛下未醒,他们不信,偏要面见陛下。”
“韩延?和段随?”慕容冲问。
慕容永点点头。
慕容冲道:“知道了。”
“陛下,咱们到底,何时回去?”
慕容冲从榻上站起来,赤足落到地上,他一步步走到窗前,掀开窗子,鸟叫声跃进耳朵,很动人,他见到窗外的梧桐树和木樨花,什么也没说,只是道:“你去召集他们,就说明日朝会,叫他们穿得合乎规矩。”
慕容永答是,慕容冲又道:“你领兵,驻到灞上去。”
慕容永不明所以。
慕容冲回过头,看向他,道:“朕累了,你退下去吧,去向段夫人说,不用他过来了,朕想歇一会儿。”
慕容永只能答是,恭敬地退了下去。
慕容冲赤足在宣室殿内盘桓,脚心很凉,他环顾四下,什么都很熟悉,什么都很陌生。他见到门上幼容的影子消去了,又有宫人的影子重叠上来,他累得不行,即使睡了很长的一觉,仍旧困得不行。
他又咳嗽,越来越严重。
窗外有鸟儿的叫声,一会儿又有扑翅的声响,慕容冲听到有宫人压低了嗓子喊道:“世子,陛下在殿中歇息,不可喧哗,咱们回去吧……”
慕容冲走到窗前,见到一个孩子手拿着枝条,只有四五岁的模样,正在蹦跳着向梧桐树的树干上抽打,他笑得很开心,学着鸟儿叫,哈哈地大笑。
慕容冲觉得这场景很熟悉,他倚着窗子坐下,偏头去看小孩子戏耍。
窗外的宫人见到了他,大惊失色,拉着她口中喊的世子跪在地上,请罪道:“请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慕容冲没有回答她,他对着那跪地却茫然四望的孩子道:“你想要只小雀吗?”
那孩子与宫人都愣住,一时都没有回答,就见慕容冲也未蹬靴子,不披外衣,一下子从窗子里爬了出来。
他小的时候经常爬窗子,如今也不生疏。
慕容冲走到那孩子身边去,对他伸出手,道:“走,朕带你上去捉一只。”
孩子见到他微微勾起的唇稍,立刻恢复了方才的笑脸,他甩开宫人拉他的手,一跃起身,跟随着皇帝蹦跳到梧桐树底下。
那宫人见慕容冲是赤着足的,急忙去唤其余的宫人,慕容冲用手试探梧桐的树干,转身对那孩子道:“你在树底下等着,等朕爬到树顶上去,你帮朕看着来人,别叫他们发现了。”
小孩子自然高兴,使劲地点头。慕容冲于是攀着枝节爬上树去,手伸着够到了鸟巢,他探头上去,鸟巢内有刚孵化的雏鸟,正嗷嗷地叫唤,还有未孵化的鸟卵,他坐在枝头上,拾起一枚,却像是见到了什么,并没有立刻从树上爬下去。
他所望的是一堵宫墙。
之下的小孩子大喊道:“他们来了!他们都来了!”
慕容冲低下头,果然见树底下渐渐聚来了宣室殿的宫人,个个面色惊慌地盯着树顶上的自己,纷纷喊道:“陛下,陛下危险!您快下来吧!”
“嘘!”
慕容冲仿着幼时,竖起手指到唇边,众人由是不得不噤声,见他又望回那面宫墙,眸中不知含着什么,亮晶晶的。他说:“忠儿,若有一日,你被困在这宫里了,你就爬到这树上来,顺着树,爬到这墙上去,到了墙上,就能翻下去了,不过,翻下去的时候一定要轻,记得不要摔着。”
慕容忠仰起头,笑得开怀,他道:“是,父王。”
周遭的人都愣住,连慕容冲也愣住,很久才问:“忠儿,你叫朕什么?”
慕容忠又道:“父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