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垂勉强笑了一笑,道:“长安城繁华,还是侍中您治理得好。”
“虽是句恭维,但我受用。”王猛笑着说,他在炉前待了有一段时间,身上暖和了一些,侧颊仍是红红的两团,此刻正上上下下打量着室内的陈设,半晌啧叹道:“这些人办事不利啊,这侯府安排得太Cao率了,可不能叫陛下知晓。”
“哪里……”慕容垂说:“羁旅之人,能得天王陛下这等抬爱,封侯拜将,已是惭愧了……”
“不对不对。”王猛摆手道:“陛下看重宾都侯,我们理应多加照应的,唉……怪我,这会才来拜访,不然早叫他们领罚了。”
慕容垂拱手拜了一拜:“本不该侍中来拜访我的,那日在太极殿上侍中于我有救命之恩,是我不知礼数,未去拜访侍中。”
“这话就见外了。”王猛说:“宾都侯与我如今是同僚,说这些话多不合适?我呀,此来拜访也无甚别的意思,不过听赵侍郎说宾都侯家的夫人最善酿酒,所以不耻来讨这一杯。”
慕容垂面色一窘,嘴上轻咳了二声。
这事情本来是秦国太后与诸夫人在宫中宴请,自然段元妃也在受邀之列,本来宴席散了夫人们都各自回去了,不想独段元妃出宫时碰上苻坚的车舆,于是被请上去共乘,后是苻坚身边的秘书侍郎赵整板着脸对向车里唱了一曲“不见浮云遮白日,但见雀来入燕室”,苻坚才将段元妃放下车来。
“宾都侯,怎么了?不愿赏我这酒喝?”
慕容垂回过神来,面色仍然不好,却陪着笑道:“自然不是。”又转头对下人道:“去将夫人去年酿的酒端上来。”
“令郎之才,我羡慕之啊!”酒到酣畅时,王猛半虚着眼目,想是已然醉了,猛地拍案自叹道:“不似我那儿子,平庸,不争气!”
“侍中您……您劳心国事,哪像……像我们这些闲人似的……”慕容垂也是醉了,伏在案上说话都有些不利索了。
王猛凑了脸过去笑他道:“宾都侯,您这牙漏风啊……”
慕容垂也不恼,张开了嘴任他看,说:“侍中莫笑,这是我……我骑马摔成的。”
王猛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忍不住大笑,慕容垂也傻傻地随着他笑,二人笑完之后王猛向后仰倒,对着天说:“总而言之,令郎此次随军回来,可得速速与我的小侄女完婚,您可别再看别人家的女儿好,乱许婚约了啊!”
“您放心,放心吧!”慕容垂说:“以及这行在军中,小儿还需侍中您多多提点才行。”
“我之佳婿,我必照顾有加。”王猛说,倏忽一个挺身坐了起来,看着慕容垂一幅昏昏欲睡的醉颜笑道:“宾都侯,宾都侯,您别睡啊……”
慕容垂摆摆手道:“不行不行,酒喝多了,醉了。”
“等会再睡。”王猛伸手过去晃着他的肩膀:“我这即将要率军远行了,您不送我样贴身的信物怎么行?”
“做什么?”慕容垂迷迷糊糊问道。
“做什么?”王猛反问道:“使我睹物思人啊!”
慕容垂想了想,左右在身上摸索一阵摸出一把鎏金的宝刀,递到王猛手上去,还不忘嘱咐:“这件最贴身,最贵重,是当年我父亲赐给我的,您……您回来以后可得还给我啊!”
王猛将刀放到近处眯着眼打量一番,随即往怀里一揣,笑道:“送出去的东西哪有要回来的,宾都侯这厚礼,我领了!”
王猛被数个家仆抗托着送到了车上,马夫移了轫木,车开了出去。
行出远远一段,车上的人蓦地从方才半迷醉的神态中醒转过来,向怀中摸出那一把宝刀,放在手中又来来回回赏玩了一番,默默勾了嘴角。
而另一边段元妃听闻慕容垂大醉赶来扶他回房时,却见他端坐屋中,无什异样,甚还闭目拧眉,似在回味沉思方才酒中别意。
有人向空掷了两枚铜钱,落地时叮铃二声脆响。
桐生满眼繁星,终是松了松脖颈,看向了地上的卦象。
眉微皱。
“师兄,怎么了?”
桐生看向落木,面上露出些不解的神色,对他说:“此卦主灭,但星象却主兴。”
“谁灭?谁又兴?”落木问。
“不知。”桐生说。
落木踌躇一颗,又从地上拾起方才自己抛下的两枚铜板对桐生说:“不然再算一卦?天象既不会出错,想必是卦上出了错。”
桐生点点头,落木于是再次掷了铜板,一枚铜板落地为反,另一枚落地时竟奇迹地竖了起来,二人都凑上前去看,露出同样惊怪的神色。
“师兄……这是怎么一回事……”
桐生拢了那两枚铜钱入到袖中,摇头道:“不可能……不可能啊……这怎么会出错?”
“不然等师父回来时,再说?”
“不。”桐生说:“师父昨日才出去的,没有几个月是回不来的,到那时恐怕变故已生,落木,你且替我下山去打探一下,我们究竟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
“师兄。”落木蹙了眉:“你我隐居于此山中,世事与我们何干?就算此象主人世大变,凭借你我之力又能改变些什么?不如不要cao那一份闲心为好。”
“不。”桐生摇头道:“我近日总有不详的预感,虽不是预感自己的命运,却是感到了另一位与我命运相系相连之人命运。”
“师兄……”
“你既不愿助我,我便自行下山。”桐生站起身来。
“师兄不可!”落木随着站起来,拦在他身前:“师父不叫你下山的,难道你忘了吗?”
“我顾不了如此之多。”桐生说。
“师兄!”落木喊了一声:“我并非不愿替你下山打探,只是师父也曾告知于我,一旦入世,便会为恶俗欲念之气沾染。”
桐生冷静下来,安慰似的箍住他的肩膀道:“师兄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我知你有难处,此事必不会牵连于你,你且放我下山去,待我打探到了消息,必会赶回来向师父讨罪。”
落木眼中闪动一刻,紧紧盯着桐生一双与自己同样颜色的双眸道:“若是消息当真如卦上一般不祥,你又岂会回来?”
桐生一滞,半晌才说:“说不定不会回来,只不过就算是死了,我也必是要护那人的。”
“那人究竟是谁?”落木抓住他的一只手臂,贴身问道:“为何值得师兄拼尽x_ing命?”
“我也不知他究竟是谁。”桐生闭了闭眼,道:“也不知自己为何这样糊涂,这兴许是天命呢,我也不知。”
落木缓缓松了手,目光不离他,又问一遍:“师兄当真要去?”
“当真。”
“如此,我替师兄去。”
“你去?”桐生蹙眉看着他:“你不愿违背师父的命令,我是知道,我并不怪你,你……”
“师兄,”落木又重复了一遍:“师父之令,是千万不叫师兄下山去。”
“你不愿的话……”
“师兄请放心。”落木蓦地跪在地上,向桐生拜了一拜:“落木虽不及师兄,却也能行治病救人之事,在山下谋一生路并非难事,更何况终南山至长安不远,鸟雀来往容易,世间如何变化,我但传书给师兄,如有急事为我无力者,师兄再下山不迟。”
秦军驻灞上,各处营帐中到了夜晚都燃起暖暖的烧火,慕容令坐在一处帐中,手中捧着一枚小小的弹弓。
贺麟,你现如今在哪里?又过得如何?
慕容令叹了一口气,这时天已经很晚了,他熄灭了几盏油灯,走到榻前方解了披风,便有从外面来的一人撩开帐,跪到他的身前来。
慕容令又将披风重新围上,定睛看了看,认出是慕容垂身边旧部金熙。
“金将军?”慕容令蹙眉疑惑问道:“怎么这么晚来了?可是父亲有什么事情要嘱托?”
“没什么要紧的事情,郎君。”金熙被他扶着站起来,笑了笑道:“不过是宾都侯这些夜里睡不踏实,便着末将骑马速来探望郎君而已,郎君在军中可还好?”
说着一手抓住慕容令的手臂,状似亲切,实是向他手上塞了封书帛和一柄鎏金的小刀。
慕容令将本到口的话咽了回去,低头看了一眼抬头时与金熙对上眼,改了口道:“父亲不必如此挂念,大军出发在即,孩儿此次必为父争光。”
金熙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听完这话点了点头道:“既然如此,郎君请千万保重,我还要快马赶回去,向宾都侯复命。”
慕容令一礼,送了金熙出去,在帐前暗中左右皆扔二瞥,回身进了帐中,也不再去点案前的油灯,只和衣卧在床上,以被蒙住脑袋,留了小小的缝隙,借着帐中央用以取暖的火堆燃得的光展开信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