蓦从外入来一人,破了这一泓宁静,屈着膝半弯着身。
“夫人,胜师已至灞上了。”
慕容楷与慕容宝协力将慕容垂自王驾属车之上迎下来,车帘撩开时车中空荡荡再无他人,随着慕容垂移身出车,车帘重落下,隔开一份怅然。
不必说,有人的结局尘埃落定,恐怕再回不来了。
慕容楷只觉得一股火烧起,不得不深吸了一口气。
此时苻坚法驾已被迎入了明光殿,余下迁来的鲜卑贵族垂头耷脑搬入早已备好的府邸。
他穿过陆续从几架车中钻出的故戚旧臣,众人目光不由随他,直到了押送慕容评的车前,正逢那有几分臃肿的老人拖着自己半个身子拱过车帘。
“到头来,岂非世人皆看得到?”
慕容评似没听到这话,继续慢吞吞地将另半个身子从车中拱出,随后双脚着地,不知什么原因地踉跄了一下。
慕容楷笑了一声,似不打算饶他,追着问道:“生前富贵哪里用与身后声名作比?且看太傅如今,不必身后,已是声名狼藉、罪人之身,由此,可知矣。”
慕容冲与慕容泓好容易挤入人群最前,正见慕容评不急不气,当真是云淡风轻的模样,看也不看慕容楷,只捋须道:“子孙之事,可知矣?”
慕容楷一愣。
“仍不可知。”慕容评轻飘飘定下一句,垂袖低眸,擦着慕容楷的肩膀过去,拨开人群,步步朝着宫中的接引走去。
慕容凤睁大一双眸,直直盯着房梁。宜都王妃悄悄拿s-hi目瞧他紧闭如缝合的唇线,垂头默默叹了一声。
笃笃的叩门动静。
“婶婶……”
慕容泓隔远从门外向里张望,宜都王妃侧开身子,供他与慕容冲二人走道,声低如掩着泣涕,犹豫了许久才说:“我出去透透气,道翔就在里面,你们快进来吧。”
慕容冲与慕容泓都解下了厚重的氅。
慕容泓当先四望着向里走去,留慕容冲轻着手脚在他身后将门合上。
这一间屋室倒像是下人的住所,即使在整座于他们而言显得格外狭窄落魄的府邸中亦是叫人觉得布置简陋、实在不容人住。
慕容冲回头时也不禁蹙眉,这处甚比他现住的那处还要不堪,根本不必探搜慕容凤在何处,冲门便是榻,几步不过而已。
只不过这府邸本就是只备着慕容暐一宗居住,遣散了低贱的后妃后仍是余下了不少人口,便一起拥挤在这一座府中。所幸各家家主进明光殿听封,若幸运得了一官半职,都是要携家带口搬出去的。
而慕容凤没了父亲,他们一家,没了家主。
说是寄居,算是好听的。
“道翔,你说句话吧。”
慕容凤眨了眨眼睛,仍没什么动静,倒不像是说不出话的模样,而更像耳不能听闻,亦或是听见了这话,却没什么要作答回应的意思。
慕容冲看了眼慕容泓。
“你要就这么一辈子不说话了,干脆这么成日卧在榻上算了,一己之悲痛,一时也罢,如今这算什么?甚还不如个女人!”
“七哥,行了!”
“起来!”慕容泓剑眉横起,伸手捉住慕容凤的腕。
慕容凤不动,目中却泛起涟漪,合着这一滴泪流转许久,却始终是合着,倔强地不肯掉落,尴尬地持在眶中。
“你单记得你父王是惨死于秦人之手、家国亡送在秦师蹄下,如何记不住这仇?你起来,起来啊!”
慕容泓手上使了力气,声色喊破,夹出一声呜咽。
慕容凤始终僵持在眼中的那一滴泪总算肯落,他微微张开嘴,终于哭出声来。
慕容冲伸手掩了半面,烟目微皱。
慕容泓倒是不掩饰,大大方方哭皱了面目,手间拉扯化作了重重拥怀。
“这仇,我永远都忘不了。”慕容凤的脑袋埋在慕容泓的肩头,目光虽带泪光却蹦出凌厉,似是咬牙间挤出的沙哑,更像是一道浓重的鼻音,却也总归算是一句开口。
从窗棂处向内投入一枚纤弱的影子,遮住阳光,攀在窗上摇晃几下,蓦地消失不见。随后是沉闷一声撞地的响,室内三人一愣,面面相觑之后还是慕容凤先有了反应,也不顾着外衣鞋履,只从榻上掀开一床被席,撞门冲了出去。
“母亲!”
新兴侯……新兴侯……
慕容暐恍恍惚惚从明光殿中走出来,身后慕容德撞着他的肩膀过去,也不知是他故意要对他表达自己心中的愤懑与不屑,还是他走路太过摇晃,正巧与他撞上。
慕容暐茫然回头看了一眼,慕容评走在距他不远不近的一段距离里,看他放慢步子,便也放慢自己的,见他停了下来,便也停了下来。
燕国太傅慕容评,如今是秦国的范阳太守,不日,就要上任了。
慕容暐意外地没什么情绪,毕竟他们如今是完全一样的人了,谈不上谁去责怪谁,责任这一幅说辞,推来推去,不过是对自己的安慰罢了。
现在倒也没什么需要安慰的了,他是新兴侯。
新兴侯,秦国的新兴侯。
保住了一条x_ing命,甚还全了些荣华富贵在身,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
到底是黄泉下有人怒于面见他,还是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所谓的报应?或许死了就是死了,不是继续去到另一处活着,抑或者再活一场。
最终还是慕容评重新迈开了脚步,一步步向他靠近,到了最近,又慢慢远离。
慕容暐不自禁笑出一声。
“新兴侯,恭喜了。”
自身后一声轻描淡写的恭喜,像酷刑之后扎醒昏迷的细针,钻入最脆弱的指尖里,慕容暐回过头去,正看到郭辩微笑着,站在他的面前。
恭喜,谈何恭喜?
“陛下仁厚。”
“是,难得的仁君明主。”郭辩说。
慕容暐颔首,习惯x_ing整顿衣裳下摆,却意外落了一空,才想起自己此刻的穿着是什么模样,迈脚之后又不知何处落脚,轻咳两声遮掩尴尬,向前继续缓慢地走,与郭辩擦肩时彼方又开了口。
“朝中不乏有这之外的声音。”郭辩说。
慕容暐站住。
“陛下所负着实不小,您总不至于让他孤军而战,即便陛下圣德仁厚,总归还是您的身家x_ing命。”
“听闻新兴侯有一妹,正当婚嫁。”
第五十七章 长安之春
“他还被关在外面?”
慕容宝低头将鱼r_ou_挑剔干净,不置一词。
“反正没人请他进来,进来了也没人替他安排住处,他——”慕容隆嘴中仍盛塞了满满的饭菜,还未来得及下咽便急着开口说话,一阵含混不清还险些噎到自己,被坐在身旁的慕容农举起筷子朝手打了一下。
“你打我做什么?”慕容隆不满道。
“咽下去再说话。”慕容农小声说。
慕容隆白了他一眼,不过还是先将嘴里的东西咽了下去,才从座上站起来,气势汹汹道:“大哥以前对他多好……这等卖父弑兄的小人!就算父亲留他一命,我也要好好教训教训他!”
慕容麟形同一只迷路的鬼影。
从路的两侧拔起高深的府墙,斗拱与檐角如生了数张大嘴的怪鸟,午后与傍晚的间隙日头倾斜罗织出一方y-in影,慕容麟于是置身其中,眼盯着脚下的路,也不顾自己是要走向哪里,只沿着这y-in暗一路走去,便绕了这一座府邸数十个圈子。
泛旧的鹿皮靴子踩进堆倚墙角的积雪之中,拔(这也和谐)出来,再踩进去,他背着手,拇指磨砂着虎口的伤处,麻麻的,觉不出痛。
“喂!”
慕容麟抬起头,正一颗石子撞上脑门,下意识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才想起来用手掩护。
慕容隆收了弹弓,得意地咧嘴冷笑一声,身形灵活,一下子又隐没于院墙之后。
慕容麟吸了吸鼻子,将贴额的手移开放到眼前。
一片殷红。
翻过手背再向那处一抹,又是殷红;换了另一只手,手心手背带上两只袖子,忙乱了好一阵,反倒是愈加狼藉,慕容麟不吭声,低头抓了一把凉冰冰的雪向额上一镇,雪化了水合着血顺面流淌下来。
慕容暐立在院子里,默默地注视着黯淡的天空。
“母亲,母亲?”
慕容冲一手牵着慕容觊,一手不断拍门。半天不见回应,只能踮着脚伏贴上门窗。
门内出奇的寂,一点动静都不曾有。可足浑揽过慕容箐的一束发,握在手中用篦子一点点梳开,面着铜镜是两张无言的面目,黛色裙带长长拖在地上,可足浑矮下身子,一手自地上拾起一只鞋子,一手承拖住女儿的脚踝。
身后跟着的慕容觊吸了吸鼻子,慕容冲才转过头,解下了自己的披风将小小的孩子通身裹住,牵着他的手交给家仆,自己边闷头思索着什么事情边缓缓走回院中。
走到慕容暐身边,张了张嘴,刚要说些什么,只见那人闭了闭眼。
一下子又不知说什么了。
现在这凡事都纠结成一团、理不清道不明的景况真是不知该如何才能剪出些眉目来,慕容冲看了眼屋中亮起的一盏灯映出两枚相拥而泣的影子,又回首向慕容凤母子住处的方向打量过去。
突然一阵疲惫,哪儿都不想去,干脆站到慕容暐身边,与他一道抬头看着天边舒卷的云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