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凤将装裹好的行囊再次打开,又一一地翻查过后才总算稳落地堆到床头。
“慕容麟一向遭五叔厌烦,你是知道的,此来你一无一官半职,二又与他同行……”
“景廉,觊儿恐怕要麻烦你来照料了。”
慕容泓侧过头去,仍旧往日一副苦大仇深的面目,垂首间握紧了双拳,半晌才说:“就算你不说,我也会……”
“我知道。”
慕容泓顿了顿,又问:“不等到入秋就……”
慕容凤摇摇头,目光与慕容泓相撞,二人彼此默契了些什么,都没再说话。
气氛再一次冷到极致,慕容凤将捏紧的拳头松开,复又捏紧,松开,又捏紧。到头来总算将一枚碧绿通透的玉佩合入慕容泓手中,像模像样地挺直腰背,抱起两拳。
“一年之后,你我在河东相会。”
“你那位兄弟后日启程,你若要相送,朕便遣王洛随你同去。”
夜风吹来,当真如若入了秋伏,慕容冲默默蜷起脚背,脚尖微触到一片热源,战栗一下,立刻收缩回来。
“如何?”
话在一层锦被之中憋闷了许久,总算不痛不快地说了出来:“伶人狡猾,我不用他跟着。”
苻坚并未恼火,略撑起上臂,半侧过身:“那便叫宋牙?”
慕容冲蓦然开口,却又什么也没说出来,许久面色憋得微红。
苻坚未追问,放平身合了双目:“今年免去秋狩,恰借仲秋设宴,你不便跟随后宫,便与叔兄一道坐席吧。”
叔兄?叔兄啊……
午后失了灿烈的日光渗入紧密相衔的梧桐叶缝隙中间,连成一片透光的碧绿,斑驳光点随愈大的北风扰乱一泓清梦,醒时入眼即是幻境般的虚浮光景,倒像从一梦中醒来,又坠入另一梦境。
慕容冲轻合双目,再睁开,仍是未变,耳随目明,慢慢地听到些琐碎到不行的穿针引线动静,偏过头,总算有一副妆裹得陌生的熟识面目。
如此才算真正地醒来。
“郎君梦到些什么?”
慕容冲不急着回答,反是先撑起半身凑到慕容箐眼前。
“这不像是你的针线。”
“怎么就不像了?”
“六岁那年你替我制过件‘半袖’的冬衣,如今还压着箱底呢。”
慕容箐面上微红:“的确是经人指点。”
“什么人的话你也信,六岁时你缝的是件披风,压根没有什么冬衣。”作怪的人嗤笑出声,也不理睬彼方失面的窘迫,微转过身来冲向王洛:“如何我就要梦到些什么?”
王洛轻笑:“天气转冷,郎君近来身体不适,昨日竟一夜未眠。”
“关中土燃,无火而烟起,数月不灭。”
王洛皱了眉头:“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烟目中看不出是什么情绪,微微闭合,又半睁开,映出漫天绿叶浓荫,悠闲地像是又要睡着的模样:“听闻各地群乌蔽日,聒噪不已,若今年收成不好,岂不是又一桩不祥?”
王洛微怔,垂首正对上慕容冲追来的目光。
“风言风语而已,郎君作何如此介怀?”
“陛下刻意叫我听见的,恐怕不知我自幼不用功,这些事怎么想得明白?您说,赵侍郎的这些‘兆头’,究竟是什么意思?”
气氛一时有些僵持,连带慕容箐也放下手中的针线,四目交叉蓦然为自一旁金笼之中关押的雏鹰不安的振翅动静打破,还是慕容冲率先收回目光,自软塌之上跃下。
来不及南归的小燕仍在一扇窗子之外的枝丫上嘶声叫嚷,搅扰到案前坐立如松的影子,最后一笔像是刻意将墨水晕开,一纸文书算是作废,王猛轻叹一声,站立起身,漫步踱至窗前,那鸟叫声仿似微弱了一些。
“侍中府上竟还少人打理?”
“这鸟如今高居树上,何须现在将它赶下来?”
“侍中不嫌聒噪?”
“赵侍郎心不静,听不出这鸟声不如前,且秋来燕南归,自古如此,这鸟到了如今尚在我的住处,想必是没什么力气了,何不等天渐凉,偏要此刻出手?”
“侍中可知,陛下欲要尊驾洛阳?”
“想必是被赵侍郎念叨烦了,暂去避一避的。”
“侍中当真丁点不急?”
天色较方才更黯一些,王猛慢从窗口撤回脚步。
“急?有什么可急的?陛下耐心如何,冲动如何,赵侍郎比我清楚,莫非你我非要参合进他的床笫之间?赵侍郎,还是沉下心来,静候即可。”
第六十五章 去我者
“怎么了,道翔?”
三伏天气,正午少有风过,今日却刮得格外起劲,浓绿树影婆娑,沙沙沙沙,听来悲恸,如同从落满了尘埃厚土的旧屋里拾起一枚孔眼堵塞的羌笛,轻吹一口气——
沙沙,沙沙。
“我梦见不好的事情了,凤皇。”
“什么事情?”
“我梦见四叔要将我们分开,再不许我们见面……凤皇?你怎么了?”
“四叔……四叔他已经……”
眼前如浓雾一般的幻境似是记忆中的一部分,蓦然记起,又蓦然忘记。
沙沙,沙沙。
“道翔?”
慕容凤猛地回过头来,几步的前方慕容麟勒停奔马,正拧眉关切地将怪异惊诧的目光投来,一瞬仿佛被人拖拽出了坑坑洼洼的沼泽,心却微微揪起。
“没事,贺麟,咱们走吧。”
遥远的城头,视线被长远的距离阻隔,慢慢地、慢慢地失去了焦距。
“郎君,人已走远了。”
踮起的脚尖徐徐落下,轻缓得听不出沉重,袖中拢着什么珍贵的物什,在拳中捏紧又松开,状似潇洒地回身顺着高高的城楼而下,却不经意间略显滑稽地绊了一跤。
“郎君当心。”
又是那样故作姿态的目光,长长久久地停在面上,王洛习惯似的,顺服地垂下眉目。
“有些年头了。”慕容冲挑起眉头,目指着一方腐坏的墙砖挨着角落里的青苔。
“是,汉时延用至今的。”王洛答道。
“怪不得。”慕容冲从他仔细的搀扶中抽回手来。
“郎君既有临别的赠物,何故不城下相见?”
慕容冲着再次停下脚步,犀利似要穿透皮r_ou_的目光s_h_è 来,犹如寒剑出鞘一瞬的锋芒,却略缓和于微红的面色之中,话似冲口而来,却又硬生生咽下,再次开口时依然如往日的平淡。
“你有弟弟吗?”
“我不似郎君,自幼家贫,上只有一位长兄、一位长姐,到了我这儿,已然揭不开锅了。”
“族中?”
“战乱之世,何谈宗族?”
“这么说,是没有?还是不知道?”
“没有。”
“真巧,我也没有。”
“宋侍郎。”
“赵侍郎。”宋牙躬起福胖的腰腹:“陛下尚在午歇,若有什么重要的事……”
“倒也不是什么重要之事。”赵整摆摆手,微挪前一步恍似无意将目光透过窗子:“陛下何时有了午歇的习惯。”
“赵侍郎不知,近日入秋,天气转凉,陛下感染些许风寒。”
赵整微挑起眉梢,侧目看向宋牙:“可有请人看过?”
宋牙微笑:“自然是由外殿负责。”
赵整点点头,话锋却顺而微转:“凡事点到为止,有些事,若全听信了,反倒……”
屋内微有一阵轻咳打断了屋外人的话头,伴着窸窣的起卧声响,宋牙赶忙侧过身去,微俯身:“想必是陛下醒了,赵侍郎,请吧。”
“代国如今失去世子,这代王也是日薄西山之兆——”
鹰隼一般的目光犹如悠闲翱翔时蓦然遇到猎物,迅雷似的降落下来,苻坚顺着它朝身后的帐帘看去,想必该是有人匆匆将悄莫声息探出的半身也隐藏起来,拨动了帘幕。
“陛下——”
话语止在喉头,肩侧微有一只宽厚温暖的大手细腻地拍理,带下轻薄的一缕发丝,枯黑中夹杂着刺眼的银白被抚落到地上。
“陛下!”
苻坚与赵整同时抬起头,一侧宋牙起身,朝向跪在之下的宫人授意:“说。”
“陛下,张夫人难产,现……现在昭阳殿中。”
车侧窗的帘微掀开一角,露出车外忙忙碌碌里里外外进出的宫人,几个腿脚麻利的小内监被领到殿外,由人吩咐之后,分别向长乐宫、椒房殿通传。帘子合上,车内轻轻一声呼唤,压低了嗓子生怕有人听见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