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洛。”
王洛自车尾绕行车前,轻声应诺:“是,郎君。”
“更衣。”
落木被传召而来时昭阳殿内已传来一阵婴孩的啼哭,自侧殿而入恰与一人照面,身前二三内监急匆匆也不予什么礼节,绕开便要继而向正殿快步行去,蓦然身后跟着的脚步声却停了。
慕容冲像是拦在落木身前,又像是恰巧站在了这里,留得后者局促得犹豫半晌,终还是向他浅浅拘礼。
“先生——”
那一双惑人的眉眼仍是旧模样,目光中的审视不变,像要将他看出一二个窟窿来,身前催促声已然到达耳边,却不敢近前,直到身前的少年终于侧开身子让出一条道路。
恍惚。
心跳得厉害,像是要跳脱胸腔的束缚,如同年幼时背着师父做一些错事又极力像要掩埋的心情。
“桐生……”
“郎君,您说什么?”
慕容冲蓦然转过身,正对着落木留下的一副仓促而落魄的背影,印象中对这位方士莫名的熟稔总算是得以应验一般,眸中闪亮一刻,之中却是清晨在城头上所见的头也不回的去影,又转瞬黯淡下来,慢慢回过神,朝来时停车的方向轻而缓地迈开步伐。
像是踩在一团棉花上,明明柔软,却随时会跌倒。
这里是秦宫,天中已换了一轮明月,不再是他了。
凡事与人,到底得要变天之后才能看得最明白。
“郎君,偏门走。”
天蒙蒙黑,这夜被乌云盖住,随时都是一场暴雨的模样,微弱的宫灯,寂静地能够听出虫鸣,慕容冲倚着车壁,眼前一座殿宇的轮廓清晰到模糊,困意来了,合上双眼,仿佛就要睡去。
“王侍郎。”
车外轻声的耳语,微从闭合的双眼淡出一丝明亮。
“夫人母子平安,暂居昭阳殿正殿,陛下意思,叫郎君先行回去。”
“那陛下……”
“夫人再为陛下诞下小公主,现今母女备受怜爱,陛下……恐今日要留居昭阳殿。”
“郎君挂怀美人,如今……”
“误会一场,所幸美人只是受了些惊吓,现已被安置在偏殿。”
“如此,我们便先回宣室。”
夜风吹开车帘,顺着微敞的窗口试探着走进来,轻微的咳嗽声响被车轮碌碌的动静掩盖过去。
厚实的礼物被几个家仆抬着摆到正前,方才谈话聊天的声音随之停下,余下试探的目光在殿上二人之间周旋。架上被戳逗的雏鹰发出愤怒的鸣叫声,锐利却又有些稚嫩的圆眼睛直直地盯着它的主人。
“白养你了。”
慕容冲总算放下手中的树枝,侧目而来,一旁的慕容箐、下首而坐的“新兴侯夫人”都正用略含畏惧的目光看着自己。
可笑。
“怎么没人说话了?”
慕容箐垂首轻咳二声掩盖住方才的尴尬。
“夫人……夫人与漪兰殿素来交好,如今漪兰殿大喜,夫人理应携礼祝贺才是。”
“长兄可还好?”
小皇后滞顿一刻,又立即赔起笑来:“自然是好,今晨……还惦记着小叔。”
“有什么好惦记的,过几日仲秋,不就见到了?”意外地没什么恶作剧一般的讽刺言语,慕容冲站起身,拐入画屏之后,留下默默对坐的两人,许久从内室传来咳嗽的动静,由轻而重,听到声音,仿佛就能想象到有人俯下身子揪心难受的模样。
慕容箐站起身,美目中酝起了晶莹的泪水覆在眼球上,攥紧的袖子松开,随着主人重新坐落回去。
“小叔……”
“长兄的吩咐,我们会照办,阿嫂放心……”
墨发如绸,归于一双满是厚茧的手掌之间,由磨光的骨篦细细梳开,披散在肩背之上,铜镜中一双烟目失去了色彩,只与长睫、眉发而比显出轻淡,嗓间剧烈的咳声似乎比前些日还要厉害一些,王洛停下手中的动作,递上一杯茶水。
“伶人的手,都这般难看?”尽管喉头沙哑,却仍强带着一份从来格外不讨喜的戏讽。
王洛顺着他的目光将手微向后缩,面上依旧百般不恼地回复着:“长久习乐,难免如此。”
“不穿这件了,换件轻快的来。”
“入秋了,夜里风大,郎君近日风寒愈来严重,还是仔细为好。”
慕容冲自铜镜前站起身,将身上厚实的外衣拽下掷到地上:“往日习武骑s_h_è ,不见有穿成这样的,也不怕今晚叔兄们笑话。”
王洛随之站立起来,冲向一旁唯一伺候的宫人轻轻点头,那宫人会意,立刻将地上的外衣捡起递到王洛手上,又递来件夏日的轻薄外衣,另有该是殿外的人轻手轻脚地走进来,附在王洛耳边嘀咕了几句,该是些“陛下于漪兰殿起驾赴宴”的话,王洛微向慕容冲的方向看过一眼,后者如是没在意似的,又暴躁不满地将发件的玉摘了下来。
慕容暐入席时,身旁的空席已经坐下了人,慕容冲如同不经意一般未对他多有什么礼节,相反是在慕容垂入座时清脆地喊了一声五叔。
气氛倒是比预想的还要尴尬,座中像是毫无预料地被安c-h-a入了一个本不该出现的人,周边的目光心照不宣而来,外围的慕容楷率先轻咳一声,低下了头。
“兄长着凉了?怎么穿的这么多?”
慕容暐尴尬地偏过头,捧起桌上一只羽觞,撑起宽袖慢慢地饮尽一杯。
“长安的确是秋凉,连七哥都换上棉衣了。”
慕容冲回过头,正对上慕容泓不屑错开的双目,方才面上还略显刻意的笑容总算是自然了一些,回过头去,满满地将一杯酒递到慕容泓面前。
久久不得回应。
硬生生将嗓中干燥的咳声咽回去,清过嗓子,微昂的头颅掉转回去,转而将酒自己饮尽,辛辣的滋味刺得喉头更不舒适,甚至算得上疼痛。
“若他日有人从建康、长安凯旋归来,阵势一定还要大。”
“那想必是我们兄弟了。”
“那你必得上进用功,才堪兵马重任。”
“我怎敢不尽心竭力?”
我怎敢……不尽心竭力?
眼前一片模糊,该是被喉间的辛辣冲到了头顶,慕容冲放下杯盏,用力眨了眨眼,复了一些清明。
“斗酒不堪,七哥往后,还是不要再说大话,给别人添麻烦了。”
慕容泓深吸了口气,手抬起似欲震响面前的桌案,疏忽被一旁慕容垂按住,唇齿颤动,终究只能沉下去。
意外却又不意外的沉默,坦然而坐的像是只有一人,却又像是一个人也没有,王洛微矮下(社会主义好)身,将随身带来的披风盖住座中人微微颤抖的肩背,疏忽被一把扯下来,慕容冲抬起头来,看过他一眼,又向不远的上首看去。
意外却又不意外的对视。
酒过三巡,外面下起了大雨,已然有酩酊大醉的醉鬼,慕容泓从席位上站起,自余光中向偏门而出。
“七哥,等等。”
慕容泓站住,却没有回头,耳边听到有一串急匆匆的脚步声一直到了近前,眼下一只锦盒,再抬头,那人早没了宴席上嚣张的气焰。
“原本要给道翔……如今,留给阿觊。”
沉默,许久换来一声脆响,锦盒被一掌甩到屋檐外,里面的物件叮铃铃散落出来。
“还是洗干净点,留着给自己用吧。”
一道决绝而不留情面的背影,慕容冲吸了吸鼻子,侧过脸,微向雨中看了一眼,又四周打量起来人,如同在做一件最见不得人的事情,脚下迈出,又收回,收回,又迈出。
噼啪一道惊雷,将浓黑的天地照亮了一些。
雨水顺着面颊滑落,竟还有些温度,散落的物件一一收回盒中,也来不及整理,蓦然喉间一阵剧烈的疼痛,重重地顺着咳嗽将什么东西给吐了出来,模糊一片的视线总算是得到了些缓解,抬起头来,似乎是一把伞撑在头顶。
执伞的手缠着布帛。
桐生……
第六十六章 不是我
“陛下上月赏赐的佩玉,郎君可要戴上?”
王洛打开藏香的锦盒,浅浅一层之中挑挑拣拣,总算选出块像样的熏香,香炉该是许久不经使用,长袖轻拂,落下漫天一层灰尘,倚在窗前的人皱紧眉头,一旁宫人便将痰盂递上,随着咳声渐重,少年单薄的腰背躬起,总归是腹中的东西都干净了,实在没什么能吐的出口的。
王洛走上前,欲要打开窗边拜访的一只锦盒,疏忽被方抬起头来的人阻住。
慕容冲一手按在锦盒上,逐渐平复了呼吸,除去面色微从苍白中透出病态的红,其余倒强撑起以往的排场:“戴那些做什么,太沉了。”
王洛不动声色地将伸出的手撤回来拢入袖中。
“宫中这么多人,是不是人人都有事情做?”
“也不尽是。”王洛回答。
“宫中还养闲人?”慕容冲伸手将身上的披风搂紧,话问出口,仿佛被自己问到可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不像是我该问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