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直对他没有过什么像样的慈爱,他便以为世间的爹都是这样的。沈直也没有好好地教过他什么,他也的确觉得天底下的父亲,应该也都是这样的。
冷漠、自私、恐怖、凶狠,沈光明所理解的父亲大概能用这样的词语概括。
可他对过去的生身父母也毫无印象。据说辛家堡在被大火烧毁之前是个挺和乐愉快的地方。可究竟如何和乐愉快,沈光明是一点也记不起来了。
也从未想过自己可以获得“更好的生活”。何谓“更好的生活”,在遇到唐鸥之前他毫无概念。他对家的所有想象和憧憬,全都落在唐鸥身上,没办法脱离。
沈正义说罢那句话也想不出更好的说辞了,只好拍拍他大哥的肩膀,算是给他些支持。
“一会儿你若揍……揍他,我当做没看见就是。”沈正义悄声道,“你别把人打死。”
沈光明:“……正义啊,你可是读圣贤书的人,你怎么……怎么……”
“圣贤书也比不上你重要啊大哥。”沈正义说,“圣贤书又不能给我吃的,不能带我去玩儿。爹确实太错,我总不能因为他是我爹就要你无原则地原谅他。虽说‘子为父隐,父为子隐’,但也有‘大义灭亲’这一句。我选择信什么是我的事情,总之你不用顾忌我。”
沈光明有点受感动,又觉得沈正义这想法隐隐不对:“你考功名的时候可不能这样写。”
“那是自然。”沈正义叹了口气,“爹不会去二姐那里的。他怎么对你们,我都看在眼里。你和二姐是生是死他都不在意,难道会因为二姐嫁入杰子楼就巴巴地赶过去?若他真是当年辛家堡大火的纵火之人,又怎么可能再走出去,暴露在江湖之中?”
两人正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话,忽听唐鸥从树桩上站起,抬头看着一边的山壁:“有人下来了。”
这小院子背靠一面陡峭岩壁,沈光明这时忽地想起沈直也是有武功的人,这峭壁应该难不倒他。
正忖度着,他也听到了上头传来的声音。有人负着重物从上面往下攀爬,碎石滚落的声音不绝于耳。沈正义站在沈光明身边,紧张地攥住了自己袖子。
那声音越来越近,最后突然停了。
“……正义?”那人在上面沉沉地问,“你带了什么玩意儿回家?”
沈正义猛地挺直腰杆:“不是别人,是大哥和他的朋友。”
山上那人静了片刻,随即发出难听的笑声。
“小东西,有奇遇了啊。”
树丛簌簌作响,有一人背负着死鹿,从上头咚地一声落在沈氏兄弟面前。
沈直年约四五十,但身材高大,雄武有力。气候乍暖还寒,他却只穿单衣,双手鲜血淋漓,神情异常冷淡,只在看到沈光明的时候稍微笑了笑。
那笑也是y-in沉沉的。
沈正义不敢出声,沈光明上前一步,大声道:“妹妹要成亲了,你去不去?”
沈直上下打量着他,眯起眼睛,没有出声。
沈光明很怕他这种审视的表情,但身后有沈正义和唐鸥,他鼓起勇气,又问了一遍。
“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连声爹都不叫么?”沈直冷漠地说。
沈光明抿着嘴不出声。
“你在哪儿学来的功夫?”沈直眯着眼睛,盯着沈光明的心口,“运气不错。”
沈光明不懂指责,更不懂争吵。他愣愣盯着沈直,仍旧觉得自己怕他,非常、非常怕。
就在这沉默的片刻,沈直突然将背上猎物甩到地下,双脚在地面一蹬,呼地冲着沈光明亮出一双手。
他手爪劲力极重,从上往下击向沈光明,几乎是一出必死的杀招。
唐鸥没想到他会突然出手,更没想到沈直武功居然这么好。他再飞身救援只怕已经来不及,不由怒吼一声:“沈直——!”
沈光明不闪不避,将扑到自己身上的沈正义推开,举掌挡下了沈直的这一招。
他和唐鸥在子蕴峰上常常对练。唐鸥为令他全速成长,每每出手都使出七八成功力,秋霜剑的刁钻之处更是毫不留手。沈光明被他打得狼狈,但拆招之间,学得也极快。
他先于瞬息间引出大吕真气,全灌入双掌之中,随即在接触到沈直的时候立刻将真气输入他掌中。大吕真气与世间绝大部分的真气都是互斥的,沈直立刻知道不好,飞快后撤。但真气行得极快,他半身发冷,手脚已显僵硬。
沈光明硬生生接了他一招,自己也很不好受。正待再上前,忽见沈直摇晃两下,跪倒在地,吐出一口腥黑的血水。
“爹!”沈正义大惊。
沈直面前支撑着自己,哑声笑道:“死不了。老子命大得很。”
他这话一出,唐鸥顿时大惊。
数年前的子蕴峰,夜色火光之中,溪边卧躺的虚弱孩子,阻止自己救助的高大壮汉。
死不了,命大得很。那汉子也是这样说的。
唐鸥记不清那人模样,却将他说的几句话反复在心内咀嚼,怨自己无能,也为那人的心狠吃惊。
——你救他,你知道他是好是坏?
——你知道他爹娘是好是坏?
——你若救了他,他以后成了杀人放火的大恶人,你说是好是坏?
唐鸥此时再想起那人隐没在黑暗之中说的几句话,顿时全明白了他对沈光明恶意的来源。
他只觉胸中又痛又苦,惶然看向沈光明。
自己曾有机会救他的。在他的命运还未被沈直扭曲破坏之前。
第89章 番外:糖藕和小骗砸(9)
沈直吐去口中污血,冷笑道:“你还没能耐将老子打成这样的内伤。这是旧疾了,就在辛家堡起火的那天晚上。为了把你带出来,我吸入大量浓烟,从此再也没有好过。”
日夜折磨着他的病痛,只将他的心肠一分分锻得更硬。
在他对自己出手的时候,沈光明已经隐约猜到沈直晓得了辛家堡后来发生的事情。
沈直与方大枣和柳舒舒相识,他跟这个江湖不是完全隔绝的。虽不知方大枣和柳舒舒的死讯是否传到过他耳里,但少意盟和辛家堡的对峙、辛家堡的败落和辛暮云之后发生的种种事情,已在这段时间里传遍了江湖。沈直没有参与其中,他只是在当夜点了一把火,但如今辛家堡彻底破落,正中其下怀。
果然,沈直紧接着说了一句话。
“小东西,只怕你还不知道,那死了的辛暮云,就是你的亲大哥。”沈直嘴角全是血,笑得十分狰狞狂傲,“是你亲大哥!!!”
沈光明看着狂笑的沈直,沉默不语。
“你原名辛晨,是辛家堡的小儿子,是辛暮云的弟弟。原本你也可享受辛暮云那样的生活,锦衣玉食,最后还能长成一个了不得的大侠,光明磊落,行侠仗义。”沈直笑罢,恶狠狠道,“可我不给你这个机会……我要令辛大柱和夫人永远悔恨,永远痛苦。为你起名为光明,可你注定此生都不得光明。你是辛大柱的儿子,是y-in沟里的老鼠,是人人喊打的骗子。若是有幸,你指不定还能上上通缉令,成官府里头的名人……沈光明,你得谢谢爹。这是你原本绝想不到的……”
“我不是辛晨。”沈光明开口打断了沈直的话。
沈直还在絮絮说话,突地一顿,抬头惊愕地瞧着沈光明。
“什么?!”他声音都变了,颤抖着站起来。
“你搞错了,我不是辛晨。”沈光明平静道,“我不知道自己叫什么,但据百里疾——你还记得百里疾吗?他说我是管家的孩子。”
沈直双眼睁大,浑身哆嗦,半晌才嘶吼出一句话:“撒谎!”
他当夜认得那孩子的衣着,准确地掳走了一位锦衣的小公子。那衣上绣着繁复花样,是夫人的手艺,他纵然什么都会认错,也不可能认错这一样。
“那天是我的生辰。辛晨把他的衣服赠给了我。”沈光明说,“你错得离谱。”
这些事情他全从旁人那里听来,此时经自己口中一件件说出,钝痛便一分分浮了上来。
虽然钝,却凶。
是沈直放的火,也是他带走了自己,才有百里疾紧随其后将阿岁放入郁澜江中丢弃。是他们将自己和阿岁的命运完全扰乱。
念及孤零零死在佛寺外头的阿岁,沈光明眼睛酸涩难当。当日两人在郁澜江上同乘一船,他还记得阿岁惶然不安地走进船舱,生怕沈光明嫌弃一个乞丐太脏。他当时说了什么?他说自己遇到的人之中,好人比坏人多。沈光明难过地紧紧抓住腰间佩剑。若是辛暮云还活着,他站在自己面前,这把剑是会刺他一个窟窿的。从胸前到后背,让他也尝尝阿岁死时的冰凉和绝望。
阿岁与自己同龄,却活得比自己更凄凉,死也死得惨厉。
沈直仍摇晃着身子。他气息急促,显然没有压制内伤,且由于内息翻腾,脸红如滴血,口鼻都慢慢沁出血液。
看他的模样,沈光明隐约猜到自己方才的大吕真气实际上已经伤了他,或是将他体内原有的伤势加重了。
“你若不是辛晨……那真正的辛晨呢?”沈直问。
沈光明也无意隐瞒:“他已经不在了。”
沈直眯着眼睛,慢吞吞笑了:“那也好啊,都死了。死得好,死得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