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马车,马靖甩了甩衣袍下摆,尔后跨入铺子内。
视线一扫,近上百名丁夫排排站,一看即知是前来找差事做,将铺子内挤得水泄不通,他命令:“阿成,去将门外的征人告示撕下来。”
“哦……好。”阿成立刻从柜台内奔到门外,揭下告示后即回到工作岗位。
“拿笔、墨、合同过来。”马靖再度差遣。
阿成谨遵吩咐,不敢延迟,捧着笔、墨、合同来到靖少爷的身旁,耳闻一声命令“去搬桌椅给我。”
“是。”存心刁难,阿成毫无怨言,将笔、墨、合同往柜台一放,急匆匆地跑去后面搬桌椅,来回两趟才办妥。
“靖少爷请坐。”
马靖坐下后,哼声:“你怎没拿砚台,没磨墨,我怎写字?”
阿成连连鞠躬哈腰:“是……小的疏忽。”
“快去拿!”他猝然拍桌。
“小的马上去!”阿成大声喊。一下子又跑入柜台内,再跑出来时,脸上冒汗,不敢提袖揩去,他一迳的添水磨墨。
马靖抬眸迅速一瞄,找差事的人数减少一些。 “得了,去忙你的事。”
“好。”吁了一口气,阿成提袖往脸上抹去汗渍。
一场戏演得逼真,靖少爷挑人当差,先淘汰无法忍受让人颐指气使的,以免办事不牢。
“干不了搬运粗活的也请走。”马靖头也没抬地说。
这会儿,无人离去。
马靖继续道:“我需要一班子固定的役夫,平日得轮流守粮仓和搬运米粮,领固定月俸,加上搬运米粮的工资会额外付。保守估计,每个月起码有三两以上。”
听罢,众人脸上一喜,要养活一家子七、八口都不成问题。
马靖此时才抬头,勾勾手指头示意他人上前,留下身家资料,签聘约合同,有待明日起上工。不消多时,已找齐人手。
马靖唤:“阿成。”
“小的在。”
“将这一叠合同拿到码头的粮仓给严领事。”
“好。”阿成唯命是从,捧着叠合同,前往两条街外的码头。
接连数日,席老板吩咐儿子外出送书画或添购颜料、画具等名目,都得带着徒儿一道,有心让他多接触外面的光景,回到画斋之后,便叫他画出在外所见,诱使他不再一味的仿他人之画作。席澐则很满意徒儿听话,虽不肯开口,但偶尔肯写字表达。
待在画室内,梅竹青描绘一座牌楼与满街花市的热闹景象:画中有男女老幼,有买花、卖花的人。不禁想起昔日和马靖一起逛街时,会买糖给他,平日还会送饭给他,缺颜料饼也会添购给他。
他是马靖养的,只想跟马靖在一起,不想跟其他人在一起……至今仍难过,爹故意把马靖赶走了。
凝泪的眼眨了眨,他提笔顿了下,从桌案角落取来一张纸笺,写下几个字:我不要回家。
起身交给师父,梅竹青回到座位上,继续作画。
席澐怔然好半晌,“你不想跟你爹回去是不?”
梅竹青点头。
“为什么?”
他没再做任何表示。
问也是白搭……席澐暗忖这三年多来,宅子内虽容得下他人住,可毕竟是友人的孩子,他无权做主。
“竹青,你不喜欢你爹是不?”
他又点头。
“为什么?”
他再度拿一张纸笺,提笔写下:爹赶走马靖。
席澐怔忡,想起数日前,老爹告知偷瞧的那幅画……究竟怎回事,马靖是谁?仲兖为何要赶走?
此刻,他看着徒儿一脸忧伤,好像快哭了。席澐安抚道:“等你爹过来,我和他商量。”
梅竹青咬了咬唇,走回角落坐好,那落寞的身影始终背对着他人。
席澐不禁担忧——若继续下去,这孩子恐怕一辈子就这么毁了,不愿与人沟通,简直行尸走肉。
两日后,梅仲兖前来画斋,席澐一瞧见他,旋即将他拉出门外。
“怎么了?”
“你问我怎么了,我才要问你怎回事!”席澐气恼地甩开梅仲兖的手。
梅仲兖怔了怔,“你气什么?是不是竹青又给你添麻烦?”
“是关于那孩子没错。”席澐回头瞧了下,媳妇儿没跟来。于是放心地问:“你坦白告诉我,你和那孩子究竟怎回事?他怎不说话?你是不是打过他还是虐待他?”
梅仲兖愕然,“怎么可能。”
“既然不可能,那原因是什么?”
梅仲兖支吾其词:“……没什么。”
“仲兖!”席澐颇恼地叫:“不是我鸡婆爱管闲事,你们父子俩像个样子吗?你自己想想,孩子多无辜!”
“你究竟想跟我算什么?”梅仲兖拧眉。
席澐扒了扒头发,又叫:“绝对不是钱,你别多想!”
梅仲兖别过脸庞,看着寂静的巷道内,画斋、画堂早已打烊,自己若没来,席家的画斋也差不多要关门落窗。有时候,晚来一步接孩子,他便独自回到菜市场,将自己锁在充满腐败气息的小阁楼。
“你怎不吭声?”
梅仲兖回头问:“你要我说什么?”
“给个话啊!”席澐等个半天,仍没答案。 “你可知那孩子不想跟你回去?”
梅仲兖叹息:“知道。”
席澐举手连连指着他,“你你你……还在跟我打马虎眼!”火气都上来了,那死性子惹得他快失去耐性。 “马靖是谁?”
梅仲兖惊讶:“竹青肯说话了?”
席澐掏出两张纸笺,“你自己看看,这是他写的。”
梅仲兖看完,忍不住捏皱纸张,咬牙道:“我不许他跟马家人有牵连。”
席澐彷佛被雷给劈傻,怪叫:“不会吧……是同一个马家?”
梅仲兖点头。
“怎认识的啊?”
梅仲兖左右为难了会儿,才道出经过:“我让竹青去马家质库当棉被……他们俩认识后,一开始我并没有阻止,毕竟他们年纪尚小,竹青天生说话又迟钝,有一个玩伴不是坏事,而且那孩子对竹青也颇照顾,直到我亲眼目睹他抱着竹青……我……怎么可以不阻止。”
席澐终于弄懂了,一股气又冒上来,“你怎不早点儿来找我!”
“我还不起……”梅仲兖垂首,懊悔不已。
“啧,谁要你还。这二年多来,孩子在我这儿,我有跟你啰嗦过嘛?”
“谢谢。”他对好友满怀感激。
“够了,我不是在跟你讨人情。”席澐质疑:“你会不会误解了,他们只是孩子,岂懂搂抱那些事儿。”
梅仲兖反驳:“我没看错,也听见那孩子说最喜欢竹青。”
“童言无忌,何必当真。”席澐怪他小题大作。
“防着点总是好的。况且,在还没阻止之前,我就有想过要来找你。”
“你早该来的!”席澐瞪他,尔后硬生生地吞下一口气。 “罢了,现在说这些也没用。竹青不想跟你回去,想待在我这儿,你的意思?”
梅仲兖犹豫了下,道:“叫他出来吧。”
席澐回头,大声喊:“婉儿,去告诉竹青,他爹在门外等着。”
片刻,梅竹青走出画斋,瞧见爹和师父,当下一脸失望,连丁点的心愿都无法达成。低着头,不断回想唯有马靖对他最好,不会强迫他睡在哪,也会送他回家。
——要做我的小跟班哦。
他没忘的,可是找不到马靖。眼眶蒙上一层泪雾,在师父和师母的目送之下,他跟着爹走了。
“靖少爷,你今儿又不回去?”
“回去干什么,我又不是傻子,每天驾车来来回回,你当我吃饱太闲?”哼了哼,马靖待在禁房内察看分号以前的帐册记录。
阿成站在铁栏门外,自讨没趣的说:“那么打烊后,我回去休息了。”
“你滚吧,我高兴待多久,你凭哪一点管我?”
“小的不敢。”
“快回去。”马靖挥挥手,像赶苍蝇。
“喔。”阿成立刻滚离他的视线。无奈地想:历经两任主子:老子的态度冷得令人不寒而栗,儿子可不同了,“亲切”的教人无福消受。
马靖手持盏灯,一把抓起三本册簿,踱至邻近门边的桌案前坐下,闲来无事便查帐。爷爷教过,不能让手底下的人以为主子好欺。
尤其是经营质库这一行,对金钱、时势的敏锐度要高。查帐一、两月下来,他揪出几笔帐目有异。其中一笔是爹在六年前接收一栋宅院的质押,细目写着以月息计算,可是另一本营收帐目却从未记录后续计息。
钱到那儿去了?他起身查找质押合同,追根究底当初是哪名掌柜疏漏这一笔或从中做手脚。依照年月,逐一拉开后边整列的木柜抽屉,仔细地翻找,耗费近半个时辰,终于在其中一格抽屉内找出一纸合同。
啧,估算几年下来,应收的利息不少,得揪出该负责这笔帐的主儿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