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间,那个男人回过头来,和柳彦之四目相对。
☆、12、番外—叶柱国
叶柱国是个很实在的人,用文雅的话来说就是“很儒雅”。这是柳叶斋的村民们所公认的。
据说生产队在进行搓玉米共同劳动的时候,那年头粮食少,生产队长要是不在,大伙儿都会偷偷往口袋里塞玉米粒,只有他不会偷拿,大家都说他不会捡便宜。
再比如,大伙们在公共食堂吃“大锅饭”的时候,要是有人没有位置坐了,那人就会蹲在一旁吃,丝毫不会考虑自己的形象问题,周围的人也不会觉着这么做有什么不妥。
可要是换作叶柱国,他就绝对不会这么做,因为他觉得这动作很不雅。
叶柱国就是这么个处事斯文而又实在的男人。
然而,就是众人口里做事“实在”的人,却做了件最不实在的事。
导致他的亲生弟弟恨了他。
叶柱国和叶建国这两兄弟之间芥蒂,得从10年前开始讲起。
10年前,高中毕业的叶柱国回信给柳世青,婉拒了他继续资助自己复读的建议。
毕了业的叶柱国当了生产队的工分记账员,小他两岁的叶建国早在小学毕业后,就执意回了家,随大伙儿出工挣工分去了。最小的妹妹则还在嗷嗷待哺。
那年的秋分,在公社当干部的叶大贵匆匆忙忙地赶回了家。他把两个儿子叫到了堂屋。
原来是县里电影站给公社分配了4个招工指标。当时的招工指标可是千金难求的,因为它可以使一个农民变成一名端铁饭碗的国家工人,这身份的跨越可以说是质的改变了。
要知道在1959年,柳叶斋村民们每年年中分配时,整个生产队近两百人,可以分配的现金总数不超过3000块钱,平均每人15块钱左右,这十五块钱得从6月初支撑到年底。
然后在距离过年的时候,有一次年底分配,分配的金钱也是不超过20块。
这一年到头,也不过是只有两次分配。
生产队里最能干的单身男劳动力,一年到头也拿不到100块钱,更别说拖家带口的家庭了。
可想而知,当上拿国家工资的工人是多么令人向往的一件事,光每个月的工资就有十多块,连工作都比下田出工要轻松。
由于叶大贵工龄长,工作表现又突出,按政策,他得到了其中一个招工指标。
当时,叶柱国和叶建国都想要这个指标,可是因为叶柱国是村里的记账员,大小也是个干部,叶大贵和媳妇荷花商量了半天,最后决定让二儿子去。
叶建国当然高兴得不行,可就轮到叶柱国心里不高兴了。
叶柱国很不甘心,明明自己是名高中生,文化程度比弟弟高那么多,去电影站这样的文化场所工作不是更应该让自己去吗?
于是,叶柱国偷偷地把那张盖了红章的表格给偷了出来。
等东窗事发的时候,事情都已经无法挽回了。
叶大贵当时就狠狠地抽了叶柱国一顿,被抢了名额的叶建国更是在怒不可遏,恨得牙痒痒的。可他再怎么恨也无济于事了。
表格已经填了叶柱国的资料,白纸黑字红印,无法更改,如果涂改,那便意味着招工指标的放弃。
或许叶柱国偷表只是出于一时的不甘和冲动,那么当他填了表,明白了自己犯了多大的错误后,留给他的只会是无尽的懊悔和一辈子的愧疚。
一个月后,叶柱国如期去了县城当了工人,而叶建国则留在家里,闷闷不乐,借酒浇愁。
从那之后,叶建国整个人都变得y-iny-in沉沉的,看谁都一副欠了他的嘴脸,他也不再出工干活,整天不是窝在家里睡觉,就是在村里游手好闲。
对叶柱国这个大哥,他更是理都不理的。
叶柱国回了家,就当他是空气,不给人家一个正眼。
除非缺钱了,就去叶柱国的单位找他要钱。
手足之情居然苍白到这种地步。
对于叶建国的这些变化,叶大贵他们夫妻俩是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可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谁也说不了他走回正道。
而叶柱国更是心痛,他抢了弟弟一张表,毁了弟弟的一生,他这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
这是他的原罪,是他这一辈子都得背负的罪债。
☆、13、春梦
“难道你不会感到委屈吗?”在听完了他长长的叙述后,柳彦之问他。
“虽然你当初做错了,可你这些年来一直对他予取予求的,可却他依旧没有原谅你。”
“委屈?我有什么资格和立场去委屈?这件事,原本就是我先做错了,是我先对不起他的。”叶柱国苦涩地说。
这是他的原罪。
“你不能这么钻牛角尖,这个事情本来就有许多不确定x_ing,即便当初那张指标落在你弟弟手上,可是你能肯定他就一定能干得好这件工作吗?又或者他能干得长远吗?”柳彦之顿了顿,“你实在是不必把所有的责任都揽在身上。”
叶柱国摇摇头,叹了口气,“你不会懂的。”
他叶柱国,在十六岁的时候,偷了的那张招工表不仅仅只是剥夺了弟弟成为国家工人的机会,它还意味着自己亲手斩断了这份纯粹的手足之情。
这些年来,叶柱国无时无刻都在为自己当初的行为后悔。
他想,要是换了现在,他肯定不会为了区区一张招工表就葬送了他和弟弟之间的亲情,
也就不会让自己背负这么沉重的愧疚感。
可是他当时不懂,他当时太年轻了,一个招工指标就勾出了他的自私,以至于他犯了一个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的错误。
于是他的灵魂永远都背负着这场错误所造成的原罪,日日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唯有用对弟弟予取予求的极端的方式,才能稍微降低他心中的负罪感。
否则,他不知道该如何救赎自己。
他顿了顿,说:“彦之,你是柳伯伯的孩子,我希望你不要步我的后尘,有些事情,要想清楚自己能不能承担后果才能去做。”
“你……”柳彦之还没说出来,就被打断了。
“彦之,你在和谁说话?”远处传来叶元杰的声音。
柳彦之和叶柱国不约而同地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是叶元杰在向他们小跑过来。
叶柱国问刚跑过来的叶元杰:“这么晚了,你咋还没回去呢?”
“我找彦之呢,柱国哥,你咋待在这里呢,我刚刚看见电影队的人在四处找你勒。”叶元杰说。
“不会吧?那我先回去了。”叶柱国对他们俩说:“你们也快回去吧。”
叶柱国离开后,叶元杰挠了挠头,对柳彦之傻笑,问:“彦之,你刚刚在和柱国哥聊些什么?”
“也没什么,就是一些关于电影的事。”柳彦之淡淡地回答,让人听不出喜怒。
叶元杰听了后,那股憨劲儿似乎消失了,情绪明显有点低落,他小心翼翼地问:“彦之,你这几天对我一直怪怪的,你是不是还在怪我害你掉水里去?”
没想到叶元杰一直大大咧咧的,内心居然这么敏感,柳彦之有些惊讶,可惜自己不着痕迹地疏远他,并非因为那件事,而是因为自己内心深处那个不为人知的隐秘渴望……
想到这个,柳彦之的脸色难看起来,他否认,“你想多了,我根本没怪你。”
叶元杰见他脸色难看,就以为自己说对了,急急忙忙说:“对不起啊,彦之,只要你能消气,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柳彦之不懂他怎么就是认定自己生他的气,再次否认,“我真的没怪你。”他不愿跟叶元杰就这个问题争执,“已经很晚了,我们回去吧。”
叶元杰见他不愿意多说,只好顺着他的意思回家了。
事实上,叶元杰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这么在乎柳彦之对自己的态度和想法。
他向来最瞧不起大老爷们儿因为一点小事就记恨别人,一点儿男人该有的气概和胸怀都没有。可事情要是搁在柳彦之身上,似乎他所有的原则和想法都会土崩瓦解。
叶元杰的疑惑没过多久就被解开了。
那是一个深夜,他那天挑了一整天的砖头,放工后,就已经感觉特别累了。
当天晚上,他吃完晚饭后就早早地上炕睡觉。
临近6月了,气温也一直在上升,叶元杰睡了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半梦半醒间,他感觉特别难受,身上又热又闷,还流了不少汗,黏糊糊的。
他半睁着眼,睡眼惺忪,脑袋里还迷迷糊糊的。他发现屋子里有微微的光芒,他下意识地往光源处看去。
他一下子就清醒了。
煤油灯的玻璃盖子有些发乌,可依旧闪烁着晕黄的光芒,映衬着柳彦之那张白净秀气的脸。
柳彦之就坐在土炕对面的桌子上看书,而叶元杰躺在床上侧着头愣愣地看着柳彦之那堪称完美的侧脸。
秀挺的鼻子,微抿的嘴角,恰到好处的眉毛,还有那细长白皙的脖颈,在昏黄的灯光照耀下,闪烁着莹润诱人的光,就像天鹅颈一样,有着说不出的雅致和柔美。
叶元杰的心忽然狠狠地跳动了几下。
“灯下看美人,比白日更美三分。”不知怎么的,叶元杰脑海里突然浮现出语文课本上的句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