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如叶元杰所预料的那样,柳彦之果然答应了他。
可叶元杰不知道的是,有些事情并不是永远都是在他的掌握之下的。他现在精心算计的事,从一开始就已经埋下了一颗错误的种子,不管他日后怎么用心补救和浇溉,到最后必定会生成一个让他悔不当初、吞也吞不下的苦果。
以至于日后,叶元杰无数次后悔当初对柳彦之说出的那番威胁的话,按照当时那种情况,他若是不计回报出手帮柳彦之救他弟弟出狱,然后再好好地对他赔罪一番,自然是雪中送炭,甚至能让他对自己的印象大有改观,说不得还能得到他的感激。
而自己对他的那番小心思,日后凭借自己的魅力,再努力争取一下,说不得也能打动他。
可自己就是被猪油蒙了心,对柳彦之的一番算计威胁,就直接让他对自己判了死刑。
后来叶元杰每每想起,忍不住暗骂自己一顿,明明自己好歹和政客j-ian商打了那么多年的交道,成天和他们算计来算计去的,怎么难得遇到个让自己上心的人,居然要用这种手段把人算计在自己身边。
可对于当时位高权重的叶元杰来说,自己能够看上柳彦之,就已经认为是他的福气了,他又怎么会管一个底层小人物愿不愿意。按照他当时的行事手段,看上了,自然就要想方设法得到,他可不是个会委屈自己的人。
而柳彦之为了救自己唯一的弟弟,不管他多那么不愿意,也必定会答应当他的小情人儿。
一步错,步步错,以至于后来他和柳彦之之间走到那么糟糕的一步,注定让他和柳彦之之间越走越远。
☆、第十一章
柳彦之只觉得自己仿佛睡得很沉很沉,还做了一个梦,他梦见了去世多年的父母,还有许久不见的弟弟。
梦里,夕阳西下,暮霭沉沉,他们一家四口一同在广市的街头散步,周边是连片的瓦片房舍,他们说说笑笑的,走了很久,不知走到了何处。
突然间场景一换,阿爸阿妈、弟弟都忽然消失了,连着周围的瓦片房舍也一并不见了,徒留柳彦之一个人站在那里。柳彦之四处张望,都看不见他们的身影;他大声喊叫,又没人应答,四周静悄悄的,仿佛静止了那般,也加深了他的彷徨与孤寂。
柳彦之往下看,脚下是一条长长的,蜿蜒曲折的青石板路,四周浓雾弥漫向前看去,是一层比一层浓厚的雾,昏昏暗暗的,除了脚下这条不知通往何方的石板路,看不清楚周围有什么东西。
他顺着石板路走,一直往前走,速度不断加快,慢慢地就变成了跑,他跑呀跑,不知道跑了多久,可那条石板路似乎没有终点似的,怎么也跑不完。而周围的浓雾越来越浓,伸手不见五指,仿佛要把人活生生吞了进去似的,柳彦之看不到路了,心里急得不行,接着在惶急之中,他忽然醒了过来。
柳彦之慢慢地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天花板上吊着的一个散发着橘黄光芒的西洋吊灯,他无意识地盯着那盏吊灯,头脑昏沉,整个人都混混沌沌的,仿佛还在沉浸在刚才那个梦境中,似乎还分不清眼前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
柳彦之的头有点昏,可思维偏偏保留着一丝清醒,想到刚刚在那梦里,自己不管怎么走也找不到出路,满心惶急,身心疲惫,他心里不知为何难受得紧,一抽一抽地疼。
柳彦之心想,刚才那梦可真够折腾人的。
然而,柳彦之想不到的是,这类型的梦他接下来会在叶公馆里再梦到许多次,梦境不同而结局总是相似。往往是他和最亲的人一同出来,或散步,或嬉戏,然而没过多久,陪同他的人总是眨眼间就不见了,徒留他一人在原地来来回回地寻找,却怎么也找不到出路。
梦中凄凄惶惶,醒过来,却只剩下满心的疲惫。
就在柳彦之发呆之际,房间里的门被人打开了,柳彦之随着声响侧头看去,看见一个穿着西服、戴着圆形眼睛的男人领着两个手下进来了。
那人正是张宏辉,他走到床前,看到柳彦之醒来后,低声对他说道:“柳先生,我姓张,是叶司令叫我来给你医治的,你之前一直有些低烧,身上还有些伤没痊愈,我来给你诊治一下。”
柳彦之恍若未闻,依旧沉静如水,睁着一双毫无生气的眼睛呆呆地盯着天花板。
事实上柳彦之并不意外自己又病了,自从那天收到电报开始,他就一直在担忧弟弟之中度过,后来在船上又遭遇到了那种事,而且他在身体还没好利索时,就出了医院。这一桩接着一桩的事把他踹不过气来,身心俱疲,难怪自己在答应了那恶人之后就昏倒了过去。
没有得到回应的张宏辉也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他和后面的两名手下一起静静地站在那里。
不知过了多久,柳彦之轻轻地点了点头,算是回应了。
张宏辉这才开始动作了,让两名手下把医疗用具呈上来,而柳彦之则躺在床上任由他们摆布。
许是柳彦之眼中的酸楚与麻木,太过令人心惊,张宏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心中很不是滋味,其中有同情、有不忍,他终究叹了口气说道:“叶司令有事去了北平一趟,大概一个礼拜后回来。另外,你弟弟已经被释放出来了。”他又叹了口气,“柳先生,事已至此,你想开些!”
是啊,事已至此,又怎么可能改变呢!
柳彦之这才偏过头,强忍住内心的酸涩,他静静地看着医生,终究哑声对他说道:“谢谢!”
☆、第十二章
自外交失败,各界呼号,生等曾洒一掬热血,通电中外,警惕国人,纯以爱国为主,并无越轨情 shi。不图六月一日,正值星期,晨光未曙,校外遍围军警,声势汹涌,阻止出入,生等念身居校内,横遭囚禁,不胜骇异,群集校门与之理论。该军士不惟置若罔闻,反而用刺刀乱刺。陈君开泰退避不及,身中数刀,立即晕倒,血流满地,生死未卜,其余受伤者十数人。该军士后欲开枪s_h_è 击,幸将二门紧闭,未令屠杀。举校痛哭,惨状难言。
——武昌高等师范大学学生通电
1919年6月1日
柳彦之在叶公馆病着的时候,弟弟柳谨之就已经被巡捕房释放出来了,他和其他坐了监的学生一样,都成了英雄,仿佛和孙中山先生起义成功般,受到了万人空巷的欢迎,柳谨之身在其中就甭提有多自豪得意,
柳谨之打小就在省城老西关街头听着说书先生说“陈涉、吴广揭竿起义”之类的《史记》故事长大。
等他稍微大点儿,又看到了孙中山先生为起义在广市所做的一系列变革,在耳濡目染之下,他从小就对这种颠覆政权、革古鼎新的革命活动心驰神往,只恨自己不能在一夕之间长大成人,立即加入到孙中山先生那颠覆政权、指点江山的变革大事业当中。
而这次组织的you xing活动给柳谨之莫大的自信,让他仿佛有了可以领导变革,救国家于水火般的信心。
回校后,在导师邵力子的鼓励和指导下,他给《民国时报》投稿,其中大谈北洋政府在巴黎和会上的不作为。除此之外,他还担任了上海市学生联合会的文牍副长,组织学生坚持罢课、罢市,站在了斗争的最前列,并得到各校同学们的大力支持。
而如今上海的各大学校的学生,罢课后除演讲、散发传单、调查日货、组织义勇团外,还须每日自修3~4小时。
6月5日
汽车在上海街头缓缓地行驶着,车窗外来往行人熙熙攘攘的,声音嘈杂,让原本就思维不甚清晰的柳彦之更加扰乱了思绪。
柳彦之不明白,现在这世道这么乱,这些什么挫折都没经历过的年轻人哪里知道政治运动的厉害。父母长辈把他们抚育上大学不容易啊,为什么这些学生不好好在课堂上读书,偏偏要去罢课、闹示威呢?
可偏偏谨之就是这么个头脑不清的半大小子。
想到刚刚弟弟对自己的劝告置之不理的态度,柳彦之叹了口气,心中顿时升起一股无力的感觉,他慢慢地抬起手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x_u_e。
明明他们是那么要好的兄弟,这次见面居然弄得不欢而散,他认为弟弟不务正业,不好好读书跑去弄什么示威,柳谨之则认为哥哥踏入社会多年后,眼界狭小,只着眼于身边的一亩三分地,对时局漠不关心,已经没有了学生那种拳拳的爱国之心。
自从父母去世后,他一个人当爹又当妈的,日日为三餐奔波赚钱,晚上点着油灯都还在修表,没活计的时候,他就去隔壁的客栈洗碗打杂,就这样将弟弟拉扯大。甚至还不间断地供他读书,从小学到大学,自己费了的多少血汗和钱财,才培养出这么一个大学生,可柳谨之自从上了大学之后,却似乎和自己越走越远了,现在连自己的话都不听。
“柳先生,该下车了。”坐在柳彦之左侧的张宏辉出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柳彦之缓缓地抬起头,似乎看到了什么令人恐惧的东西,他忽然脸色发白,紧紧地攥住双拳。
而他右侧的车门已经被叶元杰亲自打开了。
☆、第十三章
柳彦之从来没有想到过,原来时间是可以一眨眼就溜走的,明明那天那场令他感到屈辱难堪的交易仿佛就在眼前,可眨眼间,一个礼拜就过去了。
自那日他在叶元杰面前晕倒后,就一直没有跟他碰过面,这让柳彦之松了一口气,他真希望一辈子也不用跟那人见面,因为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该怎么面对那人。
这些日子里,他在叶公馆里不是没有想过要怎么样才能摆脱叶元杰,譬如逃跑、找报社记者……可当他发现自己只要一出了叶公馆,就必定有一队荷枪实弹的卫兵跟着自己时,他就知道这些方法都不过是异想天开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