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凤三没走几步,便见一人站定在面前不远处。青云靴,芙蓉扇,碧玉缎袍压金走银,一张雅致至极的鹅蛋小脸,一双春湖泛滥的盈盈凤目,濯濯然如阳春笑柳。齐凤三顿然心潮汹涌,血流加快,一时间把所有事情忘了个干净,心想倘若就这样一直看着他,这辈子也够本了。
街上很热闹,男男女女频频回头。冷馥无意理睬,逆着人流朝齐凤三走过来,刚要开口便不知怎么称呼他才好,干脆省略称呼,带着几分期许道:“我们……去茶楼坐坐?”齐凤三用余光觑见那茶楼,笑着点了点头。
店小二打远儿招呼,笑脸相迎:“二位客官里面请,二位客官请到楼上的雅座,那儿既风凉又肃静,风景好着呢。”想必这小二哥看他们俩穿着不俗,定是有钱人家的少爷,直接请到楼上最好的一个桌位。
齐凤三坐下,看了看茶谱,对小二哥道:“你们这儿最好的茶是什么?”小二笑道:“回少爷,天下第一茶是西湖龙井,您瞧楼下那个大水洼了么,我们这儿还能卖什么茶?”齐凤三瞧了瞧窗外,微笑,把茶谱递给冷馥。
冷馥接过去,略看看,对齐凤三道:“就要一壶龙井,可好?”齐凤三把两个膀子搭在椅子靠背上,身子向后一仰:“随便,反正本公子刚从对面出来,身上分文没有。”冷馥的表情难以揣摩。小二哥打了个愣,又笑眉笑眼地看着冷馥。冷馥对他礼貌性地一笑:“一壶龙井。”
“好咧——”小二哥乐颠颠地下楼去沏茶。
齐凤三展开水墨画扇,虚掩着脸,低声对冷馥道:“你刚刚被宰了。在这儿一壶上等龙井要几百两,若用名贵茶具沏出来,没有一千两下不来。喝花酒,一个月都够了。”冷馥稍有吃惊。齐凤三还没说完:“再加上这个最好的桌位,就一千两打不住了。”
冷馥凝着眉想了想,忽然轻声笑出来:“呵呵,所以呢?”齐凤三冲他挤了挤眼睛:“以免一会儿结账的时候出糗,我建议你回去拿够银子再来,我在这儿等你,不见不散。”冷馥点头表示赞同。齐凤三看着他也点了点头,谁知冷馥又笑着说:“这个主意不好。”
齐凤三讶异:“为什么?”冷馥微笑,一手压住他的扇子,一手在桌下抓住他的手,悄悄对他说:“我若去了,再回来时,已是人走茶凉,银子白花,岂不是两头皆空?”齐凤三盯着冷馥那双聪颖睿智、纯洁正义的桃花凤眼,大有阴谋诡计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的罪恶感。
小二哥噔噔噔上楼来,口里喊:“上好龙井一壶~”冷馥连忙撒开齐凤三,身子坐正。小二把一套紫砂的茶碟茶碗摆上,最后摆在中央一只青烟袅袅的紫砂茶壶。冷馥道:“这儿没事了。”小二下去。
冷馥轻轻拿起茶壶,倾斜一个标准的角度,在几只杯子上方匀匀地划圈,淡褐色的茶水如涓涓细流,带着悦耳的水流声,缓缓将那些杯子填满,然后,冷馥的手稍稍抬起,几滴清脆的水声点在水面,氲开几个圆圆的水圈。齐凤三将扇子插在脖颈子里,抱着肩膀运气。
“听声音便知这茶具不算名贵茶具。”冷馥道,“不过,能用这个档次的茶具招待客人,也非西湖边上的正宗老字号茶楼莫属。”说着,用拇指和中指的第二个关节捏起一杯递给齐凤三。齐凤三看看茶杯,又看看他,双手一直插在臂中,没动作。
茶水是滚滚的,紫砂碗薄如鼻翼,冷馥的指尖渐渐红了,不多时便开始微微发抖,玉骨冰肌几乎要被烫化,眼中却依然淡定无波。齐凤三不忍看他的手,也不忍看他的眼,将脸别过去,伸出一只手去接。冷馥又将茶碗撤回,轻轻吹了几下才交给他。
第二十二章
齐凤三端到唇边,尚未喝,只消嗅一嗅,那清幽通透的芳香,便直撩人的四感五蕾六神七窍,勾魂摄魄,果然是上品中之上品,吹了吹茶烟,又飞了一眼冷馥,与那双流春凤目相触的一刹那,竟全然忘记了茶水的芳香,囫囵吞枣地咽了下去。
正待他要把心魂收回来,见冷馥侧目望着窗外,神色淡然地说:“我有话想要对你说,去找了你很多次,为什么一直躲着我。”齐凤三先是一怔,忽而眼里又荡起黠亵的意味:“冷大人人长得一天比一天俏,官儿做得一天比一天大,我等粗胚竟不知道有惶恐二字么。”
冷馥转过脸,黛眉微颦,不知何时双眼蒙上了一层水雾,痴痴地注视着他。
湖面传来稀疏的梨园管弦,隐隐约约,若即若离。小倌的嗓子没调到火候,生硬中带着几分稚气。凝结的时光似乎不复流动。
齐凤三刻意摇了摇扇子,眨了眨眼,凛然笑道:“那,你找我什么事?先让我猜猜……”细长的食指在太阳穴上画着圈圈儿,脸上一副顽劣的神色。
冷馥道:“倘若我说我是个佞臣,你还愿不愿意与我结交?”齐凤三讽味地笑了笑:“草民不懂什么是佞臣,什么是忠臣。”冷馥道:“如果有一天我被小人诬陷以至丧命,我希望世上有一个人知道我的清白。”齐凤三笑问:“冷大人所指的那个人是谁呢?”冷馥道:“他姓齐,名鸾,外号疯三儿。”
齐凤三看着他,半晌无言。冷馥抓住他的手,轻轻揉了揉:“你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齐凤三手心儿湿了,颈项热起来,心里冷战连连。
齐凤三回到家,听说家里来了客人,正打算顺脚门回房,拐弯便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这人是林管家的跟脚八万子。八万子生得圆润敦实,个头比小六矮一大截,但已经二十多岁了,看上去像总也长不大的包子。于是便有了“肉敦子”、“奶馒头”、“尿包包”等绰号,无非是齐凤三早年懵懂之岁时给他取的。
八万子这个名是齐母取的,和小六一样,往往是牌桌上叫不着的缺货儿。八万子被撞了个跟头,刚要瞪眼骂两句,一看是主子,腿一软扑腾跪在了地上:“小人莽撞,撞坏了公子没?”齐凤三心不在焉地整了整衣裳,摆手:“没事儿,起来,堆在那儿,我怎么走?”
八万子不但没起来,还说:“公子不知,小人正是奉老爷之命出去寻你,不成想公子今儿回来的这么早,请快些随小人去堂上吧!”齐凤三纳闷地问:“谁来了?”八万子道:“听说是位总兵大人,老爷他们都这么叫,小人只知道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