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这一次不同,他的害怕来源于自己的判断。冥冥之中他笃定自己残害了一条无辜的生命。他都不敢去想象在拆鸦的最后一刻发生了什么,那只乌鸦经历了什么样的痛苦,又用怎样怨毒的眼神看着他。他明明已经不记得,可是双手还是忍不住颤抖。以前总觉得,不让他们拆鸦只是为了维持平衡,现在想来这简直是为了保护拆鸦人而作的规定,拆了鸦要么疯要么死,唯一一个还算正常的自己,每日被罪恶感折磨。
要去白崖寨本应先去找樱远之,可是自从叶纪告诉他一切后,他就没有见过樱远之。一来是樱远之很忙,经常连水都来不及喝上一口,二来他确实在故意躲着他,只要掌握他的时间规律,每次都躺在床上装睡就好。与其说不愿意,他更多的是不知道怎么面对他。
天底下最心狠手辣的杀手也会有温柔的一面,他看见的都是樱远之的好,即使知道他有黑暗的地方,即使知道他冷酷无情,也没有办法像旁人一样恨他惧他。他觉得樱远之不择手段沾满鲜血,可是这个世上谁不是如此,为了生死摸爬滚打,樱远之出身在权利漩涡的中心,就注定了他不能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他挣的是皇位,是母族的荣华富贵,更是一线生机。陆琛找不到立场去责怪他,他不应该用安庆府四万条x_ing命去换一个六皇子吗?确实不应该,可是不这么做,死的可能就是孟家十族。
皇权向来是最血腥最无情的东西,古往今来哪一个上位者不是靠着别人的生命掌握大权,在这个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地方,陆琛怎么去要求樱远之?
他想去看看白崖寨有什么,也想就此机会躲开樱远之一段时间,他没要办法在他的面前详装镇定,也不想露出马脚让叶纪为难。于是他留下一张纸条,准备消无声息地离开安庆府。
可是在此之前,事情却朝着更加不可思议的方向发展。
在自己决定去白崖寨的当晚开始,陆琛发现自己不再作那个不停找人的梦了。虽然一直找却始终找不到的感觉十分不好,但是什么都不找,空荡荡的梦境中他独自一个人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那种无所适从的茫然感让他彻夜难眠。
而醒来的第一眼,他在自己的枕边发现了一只黑色的羽毛。
是那只乌鸦的羽毛,不知为何,陆琛看见它的第一眼就有这样的想法,他甚至不敢去触碰静静躺着的诡异的羽毛。他沉默地看着它,直到听见门外的动静才回过神来,立刻伸手把它藏在自己袖中。
“少爷,仲天将军来问,您今天出去吗?”
“不,出去。”
陆琛松了一口。
这羽毛从何而来?有人趁睡着的时候进了自己的房间?不可能,不要说昨夜自己睡得不稳,就算真的睡熟,如果有人靠近,自己不可能毫无察觉。那么,是那只乌鸦在报仇吗?
陆琛打了一个冷颤,自己拆鸦之后毫发无损,是不是说明其实并没有拆鸦成功,叶纪他们之后也没有找到那只乌鸦的尸体,说不定它用某种方法逃走了。陆琛内心深处并不觉得自己拆鸦的原因会有什么问题,除了它该死,陆琛不会搭上x_ing命下这个决定。但是同时他又一些惶恐,就像做错事了的人拼命安慰自己没事,却又十分明白自己做错了。
他神情恍惚地过了这一天,到第二夜的时候,他留了一个心眼,特意让自己保持清醒。邪门的是,明明前一晚上还是辗转反侧,这一夜自己简直是瞌睡虫上身,本来不困,闭上眼睛还没有两刻,倦意就一股一股地袭上来,他掐了自己几下之后,就陷入半梦半醒的状态了,挣扎无望就这么睡了过去。
这一夜并不是无梦,陆琛梦见自己跳进了一个巨大的水塘中,塘底清亮可视物,周围有一圈蜂巢一样的小洞。他在里面漫无目的地跑动,足足这么跑了一晚上,他醒来的时候都感觉十分疲惫,心跳之快就像自己真的跑了一晚上似的。他听着自己声如雷鸣的心跳声,看见了第二只摆在他床头的羽毛。
又是它。陆琛对于这个看上去无害,但是出现得太过诡异的东西莫名的害怕。它的上面仿佛附载着一个诅咒,诅咒他万劫不复生不如死。陆琛依旧把这枚羽毛收了起来,没有对任何人提起此事。
就在他离开安庆府的前一天,他收到了自己的第七枚羽毛。之前的七天,他每夜都会有不同的体验,有时候是独自一人在漫无边际的旷野中,有时候是在梦中打斗奔跑非常疲惫,有时候在梦中大雪纷飞他寸步难行,每一天早上醒来都会有一枚新的羽毛放在枕边。
就在第八日的清晨,他睁开眼睛之前,就已经察觉到周围没有羽毛,而且昨夜一夜无梦,是这几天来睡得最为安稳的一日,他浑身舒畅,闭着眼睛享受久违的阳光,那个诅咒,不,那只乌鸦终于放过自己了。可是当下人端着水盆供他洗漱时,他却被水中的倒影吓得连连后退,伺候的人一不留神手中的铜盆‘哐当’水撒了满地
“小的该死,少爷恕罪!”
“你,你,”陆琛惊恐地指着他,“你看见了什么?”
那人一脸茫然地看着他。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那倒影中自己的背后怎么会有一双巨大的,黑色的,乌鸦翅膀!
第41章 Cao木成佛
“大人,您,您说我该看见什么?”
陆琛不知道自己此时的表情有多么的不正常,反正那人是像看见鬼一样看着他,连被樱远之强制改口的‘少爷’都下意识地变回了陆大人,生怕陆琛这尊阎王一不留神把火烧到自己的身上。陆琛却顾不得其他,他慌忙的在房间里巡视一圈,救命一样地把桌子上的铜镜举在自己的面前,他紧紧地闭着双眼,手上地颤抖把他的恐惧暴露无遗。
他想安慰自己,是还没有完全清醒,所以才会一时眼花,可是连五脏六腑都跟着颤抖的感觉,却又再无情地提醒他,这是事实。他赴死一般慢慢睁开双眼,然后整个人都呆坐在原地。
是翅膀,一双乌鸦的翅膀,那些羽毛的质感和自己之前收到的一模一样。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
陆琛的脑海中在呐喊,实际却心知肚明。是那只乌鸦,那只被自己杀死的乌鸦的诅咒,他来报仇了。他死前是有多么地不甘心,陆琛忽然冒出来这个念头,不管他死了还是活着,如此大费周章又诡异非常的报复都让陆琛看到了那只乌鸦的愤恨与怨毒。第一根羽毛、第二根羽毛、第三根羽毛……一步一步,像从阿鼻地狱里爬出来的厉鬼,既不是血r_ou_模糊也不是龇牙咧嘴,但是他匍匐在地上,用一双灰白的眼睛紧紧地盯着自己,盯着这个亲手夺取他灵魂的人,有条不紊地扒他的皮吃他的r_ou_喝他的血,将他身体里的骨头一截一截敲碎了吮吸里面的髓液。
一股寒凉从陆琛的脚心顺着身体一点一点爬上来,侵蚀他的r_ou_体他的灵魂他的意志,陆琛从来没有像如今这般害怕过,这种害怕并不是针对某一个具体的东西,而是从内心深处不可抑制地涌出来的感觉。是的,不管基于什么理由,他夺取了一个生灵的灵魂。
陆琛手中的镜子已经在他的脚边碎成几片,他想用手去摸一摸自己背上的翅膀,却使不出力气来。
“少爷?”
侍官看见他失魂落魄的样子,试探着叫了一声,陆琛像是被从很远的地方拉回来一样,木然地看着他。好半天,陆琛才从两人的对视中品出来些东西。
“你,什么都没看见?”
“小的赌咒发誓,小的真的什么都没看见。”那人的的确确什么都没看见,可是陆琛疯魔的样子让他膝盖头软成了一滩泥,伺候这些云上之人,就是把自己的脑袋瓜挂在裤腰带上,可不是得‘不看不听不提’,不要说自己真的没看见,就算看见了也要把自己的嘴缝好塞回肚子里,杀人灭口之事可就在这位大人的一念之间啊!
陆琛心中却无比惊讶,自己背后明晃晃的大翅膀,这人居然没有看见,他努力从那人的脸上瞧出些晲端,可是那人的表情没有一点看到怪物的神情,他心中一动,快步走了出去,院子里有几个小厮和杂役,看见他出来,皆低眉顺眼地对着他施礼,半点异常都没有。怎么回事?陆琛惊慌失措地从自己的院子一路狂奔,冲出衙门,衙门口的大街是安庆府最为热闹的大街,此时正是早市,熙熙攘攘的人流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穿过。他勉力控制着自己,颤抖着地走进人流。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他只是落入江河中的一滴水珠,连水花都没有激起。人群从他的身旁穿梭而过,陆琛像从未认识过这个世间一般,石化在原地。
除了他,没有一个人能看见自己身后的翅膀。
陆琛不知道是松了一口气,还是失落,他的翅膀,那只乌鸦给自己的翅膀,是给自己的惩罚。
这一瞬间,他突然明白自己的害怕从何而来,是因为敬畏。出家人慈悲为怀,所怀的慈悲不仅是对人、对动物、对植物,还有一片云、一块石头、一汪水塘,‘Cao木虫鱼,皆可成佛’,这才是佛教的本源,一个人的慈悲是体现在他对自己以外所有的环境,平等地对待自然中的一切,感恩自己所享有的生命力,明白自己只是大千世界里微不足道地一粒尘埃,与周遭所有的东西共享着这一片天地。
可是人已经失去这种慈悲很久了,他们以为自己是被优待的那一个,逐渐目空一切,妄想自己能凌驾在一切之上,看看他们是如何形容自己不屑一顾的乌鸦?是畜生,是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的畜生,所以活该去死。可是人,不也是畜生?不也生出了狂妄自大的心思?是鸟、是人,不过是造物主的一念之间,谁给他们的自信,能够高人一等?
如果说捕食是维持自然界生命生存的基础,是不得已而为之,那么‘拆鸦’又算什么?如果仅仅是为了资源领土杀死对方,那么无可厚非,可是为什么要夺取它们的灵魂。是因为贪婪吧,知道自己所作所为其实已经超出了界限,可是还想要更多,那些挡在路上的一切都必须被不择手段地除去,不仅要除去,还要斩Cao除根,除得干干净净,除得永世不得翻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