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穆煜手臂一伸,又是头回清醒时在床上主动揽住连鸣。这些过于亲密的动作此时竟看起来无情无欲,连鸣没有动手掰开,反而拉着苏穆煜更近几分。
苏美人的手真凉。
连鸣扣住苏穆煜的手腕,掌心不似女子柔软却也不曾有薄茧。他拇指稍稍一错,按在苏穆煜平滑且平缓的脉搏上。
苏穆煜反手在连鸣手中作妖,两人相贴的肌肤撩起一片大火。酥酥麻麻,带着陌生的情动。
“连少,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连鸣摩擦着苏老板细腻的肌肤,声音很轻:“苏老板何出此言?”
“不知,就是觉得,连少为何要与我好?”
“我与你好?”
“不好?”
“……”连少叹口气,“好,却也不是那种好。那苏老板认为,我为何要与你来此处?”
苏穆煜腹诽,果然玩心术的人都狡猾,这本是自己的台词,回回被抢白!
聊什么聊!
他半趴在连鸣身上,两人脸庞挨得极近。对方一丝一毫变化的神色都尽收眼底,苏穆煜在连鸣腰上摸了一把。连少笑着,狭长的双眼里满是烁烁诱人的光,不经意看,完全靠脸吃饭嘛。
苏老板盯了很久,快要数清连鸣有多少根眉毛。不知已过多少弹指,或许已过好几罗预。
窗外的大雨不眠不休,骤风怕打房门,下一刻便能破门而入。
苏穆煜刚张开口,戏谑的言语正抵在舌尖,突然天地大亮,宛如白昼!
连鸣从苏穆煜的眸子里看到了震惊,而苏穆煜从连鸣的眼中看到了一片橙黄光亮——犹似大火滔天!
紧接着,空气也震动起来。他们躺在Cao席上,隔着一层薄薄的Cao杆听到了来自地下的震颤。
熟悉战场的人最清楚,这是万军来袭,这是铁马兵戈的呐喊!
铁马嘶鸣伴着风雨入耳,苏穆煜浑身都凉透了。他呆呆看着连鸣,下一秒翻身而起!
“安如风!”苏穆煜回头大喊。
果然,似已入睡的安如风早就从Cao席上一跃而起。他训练有素、风驰电掣般穿戴整齐,从枕边顺势捞起宝剑,一脚踹开大门,冲进雨帘之中!
根本来不及阻止,连蕊娘也惊坐而起!
“阿风!”
这声呼唤如泣,好似她明白,安如风这一走,便再也不会回来。
苏连二人赶紧穿上外衣,呼啸而来的大雨迈过门槛,唰唰打s-hi半间屋。他们紧紧追随安如风而去,可院内哪还有人影?
苏穆煜心头萦绕的不详越来越沉,他带着连鸣冲出大门。
他们将将适应了黑暗,忽然眼前一片明亮——大火燃烧了天幕。
连鸣顿时瞪大双眼,他连连后退数步:“这、这……”
一句话卡在喉间,再也讲不完整。
他们眼前,是人间炼狱——庶民呐喊,婴孩哭号,混鸣的锤音不再,熊熊炉火擎天,烧的是酒肆旗幡,烧的是人心,是绝望。
无数士兵身披铁甲,他们举起横刀劈向本应保护之人。士兵的脸上尽是狰狞可怖,犹如半张鬼脸隐没在天地间。
凄凉惨绝的呻-吟与痛苦,淹没在屠刀的冰冷无情之下。
似有一只无形的手,从长安那头伸来。它默默无言,带着绝对的权威与杀伐,呼吸间吐纳着如烟似雾的亡魂。
那人一个响指,甚至是一句意味难明的感叹,便能拿捏一座城的千百x_ing命。
他们呼啸而来,他们喋血百里。他们手起刀落,他们的旌旗上,是赫赫大唐之威。
——什么时候,这样的威风,转而将刀尖,对准了自己的百姓呢?
雨太大了。
风声也太大。
苏穆煜已冷到无法再感觉寒冷,他眨了眨眼,眼前视线依然模糊。他看不清这场狼藉,他只知耳边的呼号连响雷都掩盖不了。
连鸣也看到安如风了——少年郎孤零零地拿着剑,站在这片荒唐的屠杀中。
安如风的手在抖,宝剑出鞘寒光耀眼。雨珠顺着刀刃急速而下,脚边是红艳艳的血海。雨珠滚落溅起片片水花,铁蹄踏地也溅起片片水花。
人头落地,人身落地,刀剑落地,酒幡落地。
水花溅得安如风满眼皆是,他狠狠打个寒颤。
再然后,安如风没有哭也没有愤怒,他连最基本的表情都没有,缓缓回过头来。弹指间,少年郎青丝成雪,血泪双泫,唇瓣乌青,脸色惨白。
他陡然松开握在手中的宝剑,砸在血泊里,“哐当”一声。
雨止了,风静了,厮杀声变得格外遥远。
时间在这一刻静止,刀剑落地之声尤为清晰。
——几乎是一个灵魂恸哭。
下一秒,大地震颤,空间崩裂,连鸣站不住脚似的跌跌撞撞。他惊讶地转头看向苏穆煜,却发现苏穆煜正同安如风对视着。
有什么东西在崩坏,远处地平线上浮起铁月,风雨似被按了暂停,几秒后再次扑天盖地席卷而来!
而他们身后,残垣断壁的城墙上,正缓缓升起一轮初阳。
眼前火光冲天,铁马铁甲混作一团。
人影开始消失,地表之上浮起森森白骨。乌鸦遮天蔽日,燃烧的火炉抛出铁水熔浆,一波紧接一波,在空中热气氤氲。
分不清天地日月,分不清云雨骤风。火热与寒冷并存,一条弯弯曲曲绵长且丑陋的地裂线从天边延展到脚下。
安如风张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
直到最后,他身边出现一具尸体,大约五尺,蓝衫尽被血色印染。安如风缓缓伸出手,他在那具尸体上,摸到了九天寒冰也无法企及的冷意。
摇摇坠坠,黄泉碧落,旭日与铁月在黑洞洞的天空遥相辉映。
一切一切,带着绝望的凄美与宏大。
苏穆煜长叹一口气,他很缓很沉,戚戚然道——
“阿风,终于醒悟过来。”
“他啊,已经死了啊。”
——只要活着,总会有办法的。
——那早已死去的人,又该如何?
——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满座衣冠似雪。
依稀记得几年前,有一位龙潜凤采的少年郎,他踌躇满志带着对大唐未来的憧憬,离开了故乡。
他深深记得那一年,他在城楼之上,遥看千里长安。
他指着那处,大手一挥,映着苍茫滚圆的血色残日,道不出豪气万丈。
他学着大将军双手抱拳,单膝跪地,毅然决然道:“皇上,臣愿往!”
“臣愿自请长缨,复我唐威,万朝来贺!”
——那一年,安如风也是有剑吼西风的梦啊。
作者有话要说:
注:“*”
“酒已……夜永”——周邦彦?《关河令?秋y-in时晴渐向暝》
“回头.....长绝”——辛弃疾《贺新郎?别茂嘉十二弟》
①之前说不要如风领便当的宝贝们啊,老七跟你讲,如风,是早就去世了啊。根本来不及你们看到他抗争什么。
至于为何,咱明日继续。
②大家好,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是你们的甜文作者@七声号角
请大家要对这位猩猩总导演有信心,大家自行体会那些无价之糖。
③我爱你们!早安记得吃早饭噢~
第15章 国殇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
安如风,是早就死了的。
元和十二年,中央军大旗挥向淮西割据的第二年,安如风从军三年,最终做了逃兵。
他未如“大丈夫生于乱世,当立不世之功”那般赤胆忠心地死于战场,也未建功立业,衣锦还乡。
他像狗一样狼狈地出逃,不出一日便被缉拿逃兵者围了个前后合击。
安如风在那一刻醍醐灌顶,唯有自己前脚刚走,张申后脚立刻禀报上奏,自己的行踪才会败露如此之快。
安如风心头最后那点“生死之交”的过命情,也灰飞烟灭了。
但他未被押解回营,安如风生得傲气,死得决然。他不顾追兵紧逼,宝剑出鞘朝着棠溪城方向毅然自刎。
追兵面面相觑,面对这一幕,他们不知如何是好。
张申有了嫉妒,这个不假。但比起嫉妒,他更愿意安如风留下来陪他“同生共死”。据《捕亡律》,安如风潜逃一日只需徒刑一年,这一年,张申会想尽办法让安如风留下来,留在军营中。
这就应了连鸣那句:但凡经见过死亡的人,他会眼睁睁见别人逃命,而自己留在这儿继续送死?
不会的,人x_ing使然。
人的恶,若不以最大恶意去揣度,便瞧不见那根底的淤泥与黑暗。没有人是黑白分明的,没有真正的圣人,也没有真正的恶人。
亦如每个圣人都有不可告人的过去,但每个罪人也都有洁白无瑕的未来。*
那些灰色温吞地带,构成了这世间最最动人的情愫。有爱才有恨,有怨才有怒,有矛盾纠结,才有最后的宽容与退步。
安如风在临死时,确实怨了张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