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他的眼底映着跳跃的火光,“站得太高的人看不见脚下的蝼蚁。”
那团火焰逐渐熄灭,许夫人的神色一寸寸平静下来,含着隐隐的愁苦道:“你总说以前的事已经过去了,可是这么多年你又何尝释怀过?”
室内墙壁铺着竹帘,光线晦涩,许延的眼眸隐没在黑暗中,剑眉蹙起,有着一道深深的竖痕。
“是。”他用一种平静以至于有些冷漠的口吻道,“我恨那个所谓的父亲,恨那个作壁上观的家。”
许夫人闭上眼睛,微吸了一口气,带着浓浓的悲恸,“可是你的父亲他已经死了。”
“娘,我是无论如何也学不来您那般的柔软心肠。”许延道,“他真该庆幸死在我长大前。这份仇恨埋在他的棺材里,还望那家人不要来翻土才好。”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般,许夫人低头看着桌面,艰涩地说:“延儿,我只盼你能释怀。我们当年走得太匆忙了,什么都没有说清,借着这次回去过寿的机会,也是为了斩断和他们家的所有关系。”
许延在黑暗里站了半晌才缓缓出声道:“我知道了。”
叶流州、周垣和阿仲远远坐在凉亭里,注视着许延的身影大步走出房门,穿过庭院。
“看来许延留在这里的时间不长了啊。”周垣望着天色,摇了摇扇子。
“什么?”阿仲睁大了眼睛,“哥哥要走了?为什么这么说?”
“出什么事了?”叶流州刚刚问了一句,阿仲便急不可耐地冲出凉亭,径直去找许延了。
他起身跟上,走了几步身后的周垣唤了他一声,“我这两日便会帮你重新配好药。”
叶流州意识到了什么,朝他点了点头道,“多谢。”
转而向庭院走去,阿仲正扯着许延不让他走,叶流州没有走近,想到这会儿许延一时半刻走不开,他屋里还有那盒没被发现的桃花酥,便悄悄进去处理掉。
只是这次也非常得不凑巧,许延不知怎么摆平阿仲的,后脚跟着进屋了。
他扫了一眼端端正正坐在一边的叶流州,没有说话,直接上榻躺着休息了,黑袍铺开,一手挡在眼前。
叶流州瞅了一眼床榻底下,没有看到盒子,估计那一脚把它踢到最里面了,不由十分忧愁。
两个人各怀心思,一时屋里一片安静。
他拨着放在案几上的青玉算盘,看着上面的算珠从左移到右,慢慢回过神来,道:“周垣说你快走了,是真的吗?”
许延躺在榻上一动不动,叶流州等不到回应走近,趴在边上歪着头看他,可惜对方的手臂挡住了脸看不清神情,他放轻了声音:“许延,你睡着了吗?”
许延动了动,微微放下手臂,侧过脸,两个人近距离的对上视线。
“过几日我要去一趟燕京,到他们家过寿。”他的面色平静,只是眉角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怠。
叶流州知道“他们家”是说许延父亲那一家子人,抱以怀疑地口气道:“我怎么觉得,你去的话会让寿宴变成一场腥风血雨?对了,他们家在京城定是有权有势,你砸完场子还能溜得走吗?”
许延面无表情地道:“你想哪里去了?我这次去是跟他们说清楚斩断关系。”
叶流州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地喃喃:“血缘至亲,想要完全斩断联系可不容易啊……你想清楚了吗?”
“早就该把这事理清了。”许延下了榻,将梅瓶向左转动,密室的墙壁向两边展开。
叶流州跟着他走了进去,里面如同第一次所见那般奇珍异宝琳琅满目,散发着金灿灿的光芒。
许延从里面取出一座红玉石梅寿长春盆景,如意云纹盆錾金委角,托着累累梅花树,翡翠枝叶,嵌以碧玉、碧玺、松石,而最为光灿耀目的是梅花瓣所用的上百颗红玉石,寓意为“梅寿长春”。
叶流州深感惊讶,“你要拿那么贵重的盆景去做寿礼吗?”
要知道平常的许延可是爱财如命,一毛不拔。
许延冷冷一笑,“若能用这盆景来撇清干系,倒是便宜。”
之后的几日里,许夫人为许延收拾好行李,周垣帮叶流州配好药,戴上缚眼的布条,嘱咐道:“药效比较烈,可能会导致你连白天都看不见任何事物,等于目盲,但是撑过那几日,你这眼疾便可愈合,清晰视物。”
叶流州不适应地调整了一下布条,“真的能治好吗?”
“放心好了。”周垣把竹杖递给他。
门口马车已经备好,他和许夫人以及阿仲告别,阿仲抹着眼泪依依不舍地道:“办完事一定要早点回来。”
叶流州摸了摸他的头,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许延走时并不多话,驾着马车带他上了路,沿着青石板路走远了,依然可以看见许夫人和阿仲站在门前探首以望。
许延一直没有提起过要带叶流州去京城之类的话,叶流州也没有问,诚然他是一个累赘,但也许是待在一起的时间久了,留下才显得奇怪,两人以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无比顺其自然地相伴而行,一个驾车,一个躺在车厢里睡觉。
路途上,叶流州每每感受到四周环境的变化,便会问许延:“此在何地?”
许延的回答特别简短,“出了江南,快到青州。”
“风景如何?”
“Cao深腿高。”
又或者是天降大雨,泥泞难行,许延背着乱晃的叶流州踏过泥路,他摇着狗尾巴Cao,悠然自得问:“景色如何?”
许延肚子里没有墨水,更不耐烦形容,“好好撑伞。”
叶流州尽管小心撑着伞,但雨太大,两人仍是浑身s-hi透,到了破屋檐下避雨,顺便烤了个香喷喷的芋头,待天晴才继续出发。
他们磕磕绊绊一路行到燕京,平安无事地进了城门,马车七拐八拐地入巷,叶流州听到不远处有热闹的喧嚣声,问:“到了吗?”
许延边引着他下车,边望向那座府邸上高高的匾额,淡淡开口:“到了。”
第26章 季家
阳光将层层琉璃瓦涂上了瑰丽的色泽,府第巍峨坐落,四角飞檐,云鹤雀替雕琢精细,朱红梁柱屹立着撑起门楣,门前左右两座麒麟石雕,威严凛然,来者宾客如云,尽是锦袍玉冠,仪仗扈从连绵。
许延和叶流州行在其中异常显目,一人衣襟上绣着方孔钱,一人穿着洗得发白的袍子,头上还戴着笼罩了大半身形的帷帽。
叶流州侧耳听着动静:“这户人家似乎非福即贵啊,是在朝里当官吗?”
“算是有些权势吧……”许延正说着,门口的小厮将他们一拦,“不知二位可有请柬?”
那夹带在信里的请帖早让许延给烧了干净,他转了转修长手指上戴的玉扳戒,神色淡淡地小厮对视,并不答话。
小厮原本还带着一丝轻蔑,对上他的目光,觉得背脊有些发凉,强撑着道:“你可知这是何地,没有请柬就别……”
还没来及说完,背后突然响起一连串脚步声,一名管家模样的中年男人推开小厮,恭谨地拱手行礼道:“见过公子,里面请,老爷已经等您很久了。”
许延心下有些讶异,要知道他离开这里有十年之久,能一眼将他认出来,看来对方真是有备而来。
他随手把提着的贺礼交给管家,叶流州跟着对方的脚步声绕过影壁,分别乘上软轿前行,到了垂花门停下。
管家上前一步,道:“老爷就在里面,只不过您得一人去见他……”
叶流州掀开帘布钻出来,许延便在他耳畔说:“我去见祖父,你先去偏厅等我,待出来了带你买竹筒酒。记住,别跟人交谈,也别乱走。”
他欣然答应道:“好。”
小厮引着叶流州朝一侧走去,许延跟着管家进了庭院,庭中水缸浮着一面绿叶,托着雪白含金的睡莲,花瓣底下隐隐可见锦鲤游动。
离水缸五六步处置有案几,上面铺着澄心纸,一白发老人立于前,提笔在纸上写字。
许延走近,微微颔首,唤了一声:“祖父。”
他这般礼数不周,老人却半分没有动怒的意思,反而对他露出一个和蔼的笑来,带动了眉目间的褶皱,“延儿,回来了。”
“是。”许延垂目,没有兜圈子,而是直接道,“祖父,我这次回来是为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老人叹了口气,他重新低下头,手腕带动狼毫,墨汁在纸上淋漓纵横,“可你也要顾及今儿是我七十大寿,还没开始便要生生与孙子分离吗?”
许延说不出话来。
老人又道:“你难得回来,不如先住下陪陪我时日无几的老头子。”
许延深深皱起眉,还没来及拒绝,老人便转向候在一边管家,“让我瞧瞧,延儿送的是何礼?”
管家拆开盒子,将红玉石梅树盆景放在案几上。
老人定睛看了一眼,意味深长地一笑,“‘梅寿长春’,延儿有心了。你在外经商倒有所成,想族中弟子多是养尊处优,倚赖门楣,却是缺了你这份心x_ing,带着病重的母亲,这些年想必过得很不容易,幸好你长大了,离镇又是个温山软水之地,在那里调养倒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