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延听他说到离镇的目光微微一凛,不自觉带了一丝嘲讽地道:“想不到如今祖父还知我们所住之地,当年您若是肯留意一分,我母亲也不至于要去离镇调养身体。”
老人放下狼毫,静了片刻,道:“十年前我还在朝为官,当时先帝驾崩,宫廷剧变,一切发生得措手不及,我日日留在宫中料理政务,昼夜难安,待知晓此事时已经迟了,你要带你母亲走,我本是不答应的……”
许延神色复杂,问出了一个让他困惑已久的问题:“您既然不答应,为什么要帮我们离开?”
——
叶流州坐在椅子上,小厮端上茶便退下了,他静静出了会神,觉得无聊,便背着手在空无一人的花厅里晃悠,从挂在墙上的画开始摸索,手指触碰到微微凸起的印章。
没摸出来是个什么字,便听一阵盈盈的脚步声和笑语朝这边移过来,像是府里的女眷,他退回几步,坐回椅子上,装模作样地端起那盏茶。
一大伙年轻女子簇拥着进了花厅,绮罗珠履,明艳不可方物,行走之间婀娜多姿,环佩叮咚。
见着独坐一角的叶流州,皆是一愣。
“这是谁?”有姑娘好奇地向同伴投去询问的目光。
又有几人走近坐在边侧言笑晏晏地问道:“姑娘是哪一府小姐,怎么瞧着这么眼生?”
叶流州乍一听这话险些摔了茶盏。
他穿着一身宽大的红袍,头上帷帽垂下的皂纱遮住了大半身形,又因坐着,委实分辨不清男女。
刚才那个小厮是不是把他带错了地方,这里怎么是女眷的聚所……他一边想着,一边无奈地摘下帷帽,露出斜飞入鬓的眉毛、绑着布带的眼睛,挺直的鼻梁,完全是男子的轮廓。
“我不是姑娘。”叶流州说。
周围一圈姑娘齐齐傻眼,有些反应过来羞赧地后退,更有养在深闺极少与男x_ing接触的小姐,好奇地接着问:“你怎么会在这里?是看不见走错了地方?”
因着叶流州的眼睛,这些矜贵的小姐并没有多少顾忌,他道:“我跟朋友分开,看来是来错地方冒犯了各位,在下现在便离开。”
有姑娘好心道:“我唤个小厮引你去找你那朋友吧,只是不知他叫什么名字?”
“是叫许延。”
姑娘们疑惑地对视一眼,先前那个女声又开口:“这府里来宾没听说有人姓许,不过名唤延的倒是有一位,那是府里才回来的六公子。”
叶流州微微一愣,顿了顿才开口:“敢问这里乃是何人的府邸?”
四周响起一阵忍俊不禁的轻笑,“你不知道这是哪里又怎么进来的?自然是季家,当朝首辅的府邸,你那位朋友可是季家的六公子!”
叶流州顿时头晕目眩,像被人从头到脚浇了一盆凉水,五雷击顶也不过如此了。
季六……季六……
兜兜转转一路,竟然y-in错阳差地又回到了原点……
他先前还问过许延,对方回答说有些权势,何止是有些,简直是滔天,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季氏。
他话里那位所谓的父亲,便是以前战死边疆的显武将军季弘鹭,今日来祝寿的对象便是两朝元老、内阁大学士,连他也要唤一声外祖父的季老太爷——
脚下的这块地,正是季家养女惠瑾皇后的娘家,甚至在他年少时曾来游玩过。
——那个把持政事,权倾朝野的季家。
叶流州一句也说不出来,他胡乱戴上帷帽,慌忙起身向外走去,花厅里的小姐们来不及阻止,便见他匆匆消失在转角。
叶流州脑海一片混乱,他想快点离开,可根本看不见,正要抬手一把扯下眼前的布带,却忽然记起周垣说的话:换药之后无论昼夜皆无法视物。
他松开手,边摸索边沿着人声边缘向前走,扶着墙壁迈上石阶,却不知道自己在无意中已经走进了正厅。
此时的寿宴还没有开始,只有偌大的厅堂只有三三两两的宾客在交谈。
——
侍女安静垂首林立在两侧,其中一人为走进去的男人撩开了珠帘,季函回府后换下官服,一袭暗银云纹广袖长袍,墨发束在白玉冠里,多了几分翩翩公子的气息,但是形容举止仍是一丝不苟的冷静,眉目清隽,含着股不怒自威的意味,那是久浸于权势漩涡中所养成的气势。
季老太爷年事已高,由他来主持这场寿宴,季函迈入正厅的门槛,立刻四下静了一瞬,有人寒暄着迎上来,“首辅大人,许久不见,近来朝中变荡颇多,难得您能回来祝寿……”
“陈侍郎。”季函低沉中略带沙哑的声音响起,“宫中虽诸事繁忙,但祖父大寿还是该回来尽一份孝。”
当角落瞎转的叶流州听到这句话,顿觉万事休矣,最不想看到的事还是发生了……
他只能屏息静气,避开杂乱的脚步声,快步向外走去。
季函边和身边的宾客说着话,漫不经心地一抬眼,看见一个头戴帷幔的男人走过旁边,微微一滞,那个身形说不上来的熟悉,让他皱了眉,当即随着男人转过身,喝道:“站住。”
叶流州完全当做没有听到,脚下的步伐仍不停,手腕却突然被人大力扯住,他整个人被带起偏过身来,白纱在空中微微飘动。
第27章 松手
那面容隐在拂动的白纱下,看得并不真切,季函拉住男人,接着不由分说便去摘他头上的帷帽,不料对方却抬手一挡,拦下了他的动作。
季函眯起眼睛,y-in沉着开口:“你是不是……”
两人在大厅中央对峙,宾客们皆向他们看来,旁边的陈侍郎一头雾水,讪讪地开口:“季大人,您和这位认识?”
季函并不看他,目光转向了门口两边的护卫,冷声道:“来人——”
叶流州绷紧了神经,所有脱身的方法全被打断,若是在这里被抓住,季函一定会发现他的身份,那么他就将被重新关回皇宫。
护卫朝他的方向走来,叶流州能感觉到季函y-in晴不定的目光打量着他,袖袍下的手心微微泌出冷汗,正当这时一道冰冷的声音在耳后响起,“季首辅,你抓着我的人做什么?”
许延从正厅门前转了出来,身形高大,眉目冷峻,无数目光落在他的身上,护卫迟疑着停下脚步,他径直大步向前,抬手拉着叶流州往身边一带,同时一寸寸抬起森寒的视线落在季函身上。
季函没想到有人胆敢阻挠他,仍是抓着叶流州的手腕不松手,紧皱的眉头压着一丝怒气,y-in鸷地看向许延。
两人的目光里都像是含着锋利的刀子,大厅里安静至极,叶流州不知该如何反应,只好保持原状夹在中间木然站着。
季函盯着许延片刻后道:“季六?祖父倒是把你给招回来了?”
许延丝毫不留情面地道:“放手。”
季函冷冷一笑:“如今你可知你在跟谁说话?”
“我跟谁说话你难道听不见?”许延不耐烦地重复道,“松、手。”
近距离的陈侍郎闻言立刻胆颤心惊地抖了抖。
季函身处权利巅峰,往来官吏无不对他谨言慎行,已经很久没遇到过这种不看脸色单刀直入的人了,当即额角青筋暴起,怒火在胸腔中腾起。
他还没来及发作,厅外涌进来一堆朝中权贵和族中弟子,纷纷向季函寒暄问候。
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自然不好做有失身份的事,只能盯着叶流州慢慢地松开手,接着眼风y-in鸷地一扫许延,意思梁子结下了,转身面向众人。
许延丝毫不以为意,看向叶流州低声道:“怎么回事?你看不见乱走什么?怎么不在偏厅等我?”
叶流州面对他好半天没有反应,只恍恍惚惚地跟着到走到角落一处案几边坐下。
许延给他倒一杯茶,他接着没喝,仍是有些发怔。
不过一会儿,季老太爷在众人的拥簇中走了进来,在座冠盖云集,道贺声此起彼伏,侍女们流水一般端上佳肴,寿宴在杯觥交错间开始。
叶流州的焦距慢慢回神,听见许延在身边问:“你还戴着帷帽做什么?”
两人坐在最后面,即使戴着帷帽也不太引人注意,他含糊回道:“没必要取下来。”
接着压低了声音也能听出里面的追悔莫及:“你怎么不早说你是季家的人?”
“那不重要,我十多年没和他们往来,与陌生人无二。”许延不以为然地道,“况且,马上就彻底不是了。”
叶流州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我们何时走?”
“还有些事没解决,要等等。”许延停了片刻,面色沉静地道,“季函在看你,你认识他?”
叶流州微微心惊,很快回过神道:“我怎么会认识当朝首辅……”
这时季老太爷从席位上起身,举起金樽朗声笑道:“今日之喜,一为我七十大寿,二为我那自小养在乡间到今日才回来的孙儿。”
一瞬间,包括季函所有人的视线移向角落里的许延。
有人问:“可是已故的显武将军之子?”
季老太爷回道:“正是三儿弘鹭之子。”
叶流州即使看不见也知道此刻许延的脸色该有多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