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流州也笑,面容沉浸在烛火的光晕中,眉目生出几分缱绻,他耸了耸肩,“那本来就该是他们的责任。”
许延看着他的样子,神使鬼差地伸出手,去触摸他的眼眸。
叶流州遭到他的袭击立刻闭上眼,纤长的睫毛轻轻颤动。
那几乎是一种柔软至极的触感。
许延很快回过神,带着一些怔忪地放下右手,对方却没有察觉,含着笑道:“我的眼睛已经好了,晚上也能看见了。”
许延翻身下了榻,偏过脸快步向门外走去。
“你去哪?”叶流州问。
许延顿了顿,一脚迈出门槛,“我去让程裴再睡得深些。”
叶流州一点也不为程裴感到悲哀,把布巾扔进水盆里,上床安心睡觉去了。
次日一早。
许延去了正院,季老太爷看起来像是半宿才睡,有些心思沉沉之意,慢慢地挪动脚步,拿水壶浇着院里的花Cao。
许延隔了一段距离站定,看着他,发现这位记忆里雷厉风行的内阁大学士真的已经老了,他的身形变得佝偻,面容留下了岁月变迁的纹路,两鬓一片斑白。
这座季府也不复幼年时的森严壁垒,那些深不见底的晦涩也渐渐脉络清晰起来。
许延出声道:“季大学士。”
季老太爷愣了愣,抬头看着他,苦笑道:“看来你是拿定主意了,连声祖父也不愿意叫了。”
“我会去岭北解决掉袁轩峰。”许延平静地说,“当年你让我和我娘离开,我感激你,如今这份感激已经用尽了。此事过后,我和我娘同季家再无半点关系,也请你们季家不要再来打扰我们的生活。”
清晨院里带着些许薄薄的雾气,花Cao上沾染着露水,滴答一声落在青石板上,浸开深沉的水痕。
“我答应你。”季老太爷沉声道。
许延得了这句转身便走,身后季老太爷说:“等等,你一个人如何去?”
“我自然有办法。等你们声势浩大的过去,只怕袁轩峰早就准备好招数迎接了。”
季老太爷道:“我会安排好人去帮你,你这么早来找我,是要现在就走吗?不用准备马车和路上的盘缠?”
“不必了。”
“等等!”季老太爷的唤声让许延停下脚步。
“你要记住。季家历经数十年盘根错节,这个庞然大物的力量永远是最坚固的后盾,你今日尚在民间觉不出什么,若是有朝一日位临朝野,决胜庙堂,季家永远为你留着位置。”
季老太爷背着手,面容苍老,目光泛着沉肃的光。
许延不以为意,“不必了。”
叶流州睡得正香时被人摇醒了,揉了揉眼睛却不睁开,浑身的骨头都在犯懒,抱着枕头不愿起床,被对方直接扛起来向外走去。
他颠簸得难受,抓着对方的肩膀撑起身体,“许延,你带我去哪?”
“走了,离开季家。”
叶流州完全清醒了,“什么?你说清楚了吗?去哪?回离镇吗?”
“去岭北。”后门停着一辆马车,许延把他放在里面,坐在车厢前,扬鞭策马,马车向前骨碌碌的行进。
叶流州深深地皱起眉,“季家分明是把你扔进火坑,拿你去填袁轩峰的狼口,你怎么能答应?”
“我倒是觉得有些轻松。”许延回过身,手指勾住对方腰间的桃花酿,接着指了指车厢里面,“早上别喝酒了,匣子里面有糕点。”
叶流州气得鼓起腮帮,看着他说不话来,转头进里面捧着匣子吃糕点了。
——
皇宫内阁。
季函坐在堆满奏折的案几前,批阅到一半抬手揉了揉跳动的太阳x_u_e,神情烦躁地问旁边候着的侍卫道:“程裴来消息了吗?”
“回大人,还没有指挥使的消息。”
门外传来一声响动,一名公公走了进来,行礼道:“季大人,禁军统帅求见。”
“传他进来。”
禁军统帅洪南匆匆大步上前,拱手焦急地道:“禀报季大人,今早禁军巡城在城西一处巷子里,发现了昏迷不醒的指挥使程裴!”
季函骤然惊道:“你说什么?!”
他不可置信地表情凝固了数息,抛下狼毫,又飞快地道:“去给我看看季延还在不在府中,若是不在——”
他近乎是咬牙切齿地开口:“立马派兵出城去把他和他身边那人给我追回来!”
——
马车出了燕京,转去沽上在渡口停下,叶流州一边跳下车,一边抬手把长发束起。
天空一碧如洗,层云连绵,河水辽远广阔,一望无际,三三两两的小舟停泊在岸边,远处船夫摇着船桨,在翠绿色的河面拉开几道波澜,近处渔夫穿着芒鞋拖着渔网里的鱼虾朝一艘大船走去,几个船工搬运着货物穿梭,搭船的人们正熙熙攘攘地往上走。
那楼船高大巍峨,总共有两层,高足十丈,首尾都雕刻着精美繁复的蛟龙,其上雕梁画栋,布置精美,还有乐伎倚在围栏上弹着琵琶。
叶流州和许延跟着人群上了船,随着一声长号响起,岸上的船工挪开长梯,楼船便缓缓在河面上启航了。
两人进入船舱的楼梯,却没有发现身后岸边疾驰而来一队骑兵,为首的洪南望着已经远去的楼船,焦急懊恼地低骂道:“来迟一步!”
手下道:“统领,现在该怎么办?”
洪南看向另一艘还未出航的平船,翻身下马,喝道:“他们是往北走的,追!”
——
路上行了半个月,越是北上越是寒冷,两人乘了艘大船,行驶在宽阔的望建海上,再有两个时辰便能抵达上岸。
叶流州伸了个懒腰,站在船帮边,望向远处乌云密布的天际,随口对许延道:“这天色似乎要下暴雨啊。”
不过半个时辰过去,这话成了真。
y-in沉沉的天际大雨倾盆而至,水面上海沸波翻,船只左摇右晃,叶流州手里的酒撒了一桌,他扶着舱壁向外走去,只见随着剧烈的狂风暴雨,整个海面都在汹涌澎湃,根本站不稳人,甲板上到处都是散倒的货物,周围接连不断地响起惊叫声。
“许延——”叶流州顶着雨水喊道,声音很快消散在呼啸的风中,对方本来去船舱后面取食物,却到现在都没有回来。
他身上的衣袍很快被雨浇透了,头发黏在脸上,走到了船后没有看见一个人影,知道可能是与赶回去的许延错过了。
叶流州几次险些因为船身的颠簸而摔倒,抓了根绳索一端系在腰上,一端绑在木杆上,继续往船头走,因为这场风暴满脸是水,狼狈至极。看见一个女子从船舱里摔了出来,连忙把她扶起来,谁知对方抓着救命稻Cao般拉着他的手,泪水潸然地说着些什么……
叶流州的耳朵里面一片嗡鸣声,隐隐约约地听见几个字眼,“求求。”、“孩子……不见了……”
他大概猜出了对方的意思,又寻了根长长的绳索扣在她的腰上,带着妇人在风雨飘摇的船上一间一间地寻找,一边移动一边更改着绳索固定的位置。
从二层找到一层时,忽然听到轰隆隆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船底发出一阵剧烈的震颤,所有人都摔倒在地,有船工扯着嗓门吼道:“撞到礁石了——”
又有人慌张地道:“这一带都是礁石,赶紧转向!”
叶流州从地上爬起来,往甲板上一望,正好看见许延勉勉强强地扶着木杆站稳,他喊了一声:“许延——!”
许延抬起头,向他看了过来,没能迈出一步,接着船身发出一次巨大的震荡,伴着尖叫声,一侧的桅杆拦腰断成两半,惊天动地地向甲板砸下,溅起漫天灰尘,又很快被大雨冲散。
叶流州的心紧紧揪起,还好许延因为站在边上,没有被波及到。
这时在雨声中响起一道若有若无的啼哭,只见一个五六岁大的孩子,坐在倾斜倒塌的甲板上,无助地放声大哭。
叶流州身边的妇人猛地冲了上去,“我的孩子——!”
他早在孩子出现的时候便有所警惕,抬臂拦下夫人,喝道:“不能过去!不然你们两个都会没命!”
同时许延一个滑步,快速接近了那个孩子,刚刚抱住他时,整个船又猛烈地抖动一下,他无从着力,整个人倒下,向船帮的裂口栽去!
他的身后便是犹如深渊裂口般的海水。
叶流州微微吸了一口气,身体贴着潮s-hi的甲板飞速朝他滑去,他的腰上系着绳索,长度刚好够他伸出手一把拉住许延。
他握紧了对方的手臂,撑着三人的重量的绳索倏地绷紧。
许延借着叶流州的力道起身,把孩子向上一扔,那妇人下意识地去接,却没有抓住,幸好身边一个船工反应快抱住了孩子。
“你先上去……”叶流州开口道,忽然他张大了眼睛,瞳孔里映出了节节上升的巨浪,如同奔腾翻涌的猛兽呼啸而来——
他在这瞬间之中感到自己被人拉住,往没有崩断的甲板一推,叶流州倒在了安全的角落,接着下一刻海浪铺天盖地地重重扑下!
许延的身形完全被被海水吞噬殆尽,消失在波涛汹涌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