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忆安已领着三百人下了城。沙土随处可见,掘起装袋用不了多少时间。待他匆匆回到城头,只见那数辆巨大的战车已经到了城下,投石机蓄势待发,守城诸人都是一脸凝重。
九夷轻骑而来,战车上无法携带沉重的巨石,但那车上的东西却比巨石更加可怕。头颅大小的圆石裹着油布,数十黑骑正在一旁举着火把,俟这些圆石一点燃,巨大的投臂就要将这些火球掷上城头。只需落下数百枚,这短短的城墙上便将再无法站人。
额上的汗水顺着脸颊淌下,滴落在地。他听见黑骑中有人用陌生的语言下了一道命令,投臂猛地抬起,圆石朝着城头直扑而来,火舌吞吐,几乎能感觉到迎面而来的滚滚热浪。
“快快快!”
已经到了这种关头,所有人都已忘记了生死,机械地搬运、填埋,沙土倾泻而下,一个又一个火球被扑灭,更多的依然接踵而来。流矢横飞,许多人中了箭就这么直直的倒了下去,其他人则踏着同伴生死不知的躯体,填补他们的空缺。一枚流矢s_h_è 中了陈忆安的肩膀,带着他往后退了数步,他低头一看,举刀将箭杆削去,竟一点不觉得疼。
火球愈发密集。三百名人手很快显得捉襟见肘,带上城的沙土也已不够用,再过上半刻钟,城头的防线势必将被九夷人摧毁。双方都在争分夺秒,这时候多活一刻就是胜利。纷乱的脚步来来去去,不断有人倒下,不断有人被烈焰焚成灰烬。陈忆安提刀将一枚着火的圆石拨到一旁,只觉得头脑一阵阵发晕。
“全部下城!”这是今天的不知第几条命令。朔方军死伤惨重,再这样下去即使援军到来也是得不偿失,唐朔风当机立断地将所有人撤下城楼,守在摇摇欲坠的城门之后。烟火燎天,城门已经烧到了最后关头,不知有多少黑骑正在门后虎视眈眈,伺机而入。
“轰”一声巨响,残破不堪的城门终于塌成了一地朽木,火星四溅,破碎的木屑飞舞着在众人身上割出了一道道伤口。他们都已感觉不到疼痛,因为火光之后无数的黑骑已经扬起了长刀,一双双冰冷的眼睛注视着他们,那是死神的威压。
双方之间最后的屏障仅剩下先前匆匆垒起的石墙。四野静默了片刻,无数的呼喝如浪潮般由远及近地灌入他们的耳膜。骏马扬起四蹄,重重地蹬在高耸的石墙上,而后猛地一个趔趄。无数的黑骑前仆后继,他们甚至无暇等待前方的同伴稳住脚步,前面的跌倒了,后面的就这样将他们的身体当作阶梯跨过四散滚落的岩石。黑骑像是洪水一般朝着狭小的城门无可阻拦地前进,朔方军则仿佛是一道脆弱的堤坝,不知何时就会被这样的攻势摧毁。
“斩马腿!所有人斩马腿!再坚持一刻钟!”主将正声嘶力竭地大吼,“龙牙”刀光闪过,数名黑骑跌落在地,随即又是一刀,斫下了几颗大好头颅。朔方军也已杀红了眼,恐惧和绝望到了极限便是不顾一切的疯狂,他们提着兵刃,以血r_ou_之躯朝着那踏破一切的马蹄迎了上去。
拼了!陈忆安早已麻木了,头脑晕眩得越来越厉害,他重重地抽了自己一巴掌,抽得稍微清醒了些,用仅剩的完好右手提着刀迎向扑面而来的敌军。血色飞溅在他脸上,一阵热辣辣地疼,嘴角尝到了一股咸腥味,马血和人血混杂在一起,辨不分明。
城门一破,朔方军便已处在了绝对下风,不断有生命被收割,徒劳的反抗也不过是苟延残喘。这支二千多人的残军目前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不惜一切代价拖延九夷人的时间,让他们进城的时机晚一点,再晚一点。
黑骑的尸体在城门口不断累积,但杀戮的速度远赶不上这般疯狂的突进。终于有一个小队的黑骑突破了防线,随即是第二队,第三队,数百黑骑踏着南泽人的尸体冲进了朔方城,后续仍旧源源不断,像是决了堤的洪水,任何血r_ou_之躯都休想将其阻挡。
再高明的主帅在此时也无计可施,战局已成定局,唯一的转机仅在那遥不可及的援军。
“援军来了——!”城楼上的瞭望台忽然爆出了一声兴奋至极的高呼,那呼声用尽了一个人最大的力量,末尾几乎破音,遥遥传遍了整个战场。
朔方军们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眼,几乎喜极而泣。黑骑则发出一阵悲鸣,九夷骑士们举着长刀,望着唾手可得的城池,被鲜血染红的脸上满是遗憾和不甘。
陈忆安遍身染血,听到那四个字,握刀的手忽然一松。一阵铺天盖地的眩晕袭来,眼前的景物变成大块模糊不清的色彩,他头脑一空,就此失去了意识。
眼前一片黑暗,首先传入耳中的是凌乱的脚步声和此起彼伏的惨呼□□。他睁开眼睛,只觉得头脑仍旧晕得厉害,辨不清上下左右,一阵烦恶欲呕。
“先别动,你中了狼毒箭,毒素还未全清,需要静养。”
身侧传来一个声音,他听得出那是军中医官封久。身体实在太过不适,他调整了半晌才勉强开口问道:“现在怎么样了?”
封久没有立即回答他,嘈杂的声音响了一阵,这才听他说道:“九夷人已经退了,邺丘的援兵现在在城下和唐将军汇合。但是……”
“但是什么?”
“九夷人先前进城掳掠了一番,带走了不少辎重,还有许多南泽百姓。”
“他们……”陈忆安想要坐起身来,但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一动就差点滚到地上去,只能强压着呕吐的欲望,哑声问道,“他们掳百姓做什么?”
“不知道。”封久这么回答他。随后他离开了,想来这一战伤病一定很多,军营的医官和民间征召的大夫全都忙得脚不点地,没有人愿意特意关照他这个已无生命危险的轻伤患。
陈忆安躺在Cao席上,竭力忍着一波接一波的眩晕,太阳x_u_e突突地发疼。封久不知道给他灌了什么药,令他一阵阵地想吐。终于他忍不住侧身吐了个天旋地转,一直到吐出了胃水。他精疲力尽,顾不上秽物腥臭,滚到一边又沉沉睡了过去。
不知过去了多久,他再度睁开双眼,只见四周光线幽暗,外面传来呜呜的声响。又起风了,他想。他已不在战场,而是不知被谁和几个伤兵一起挪到了一处不知名的地窖。他忽然觉得像做了一场梦,黑骑,火攻,守城,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记忆里最清晰的反倒是那个无风的静谧夜晚。他有一种错觉,仿佛他仍身在一间酒肆的地窖,有一个乐者正坐在他身边,怀里抱着他的琴,正准备弹一首关于记忆的乐曲。
他勉强撑起身。只见这个地窖极其狭小,伤兵们躺在地上,有的醒着,眼里的神色像是丢了魂;有的则睡着,像没有反应的尸体。他看到有人失去了肢体,半截断腿耷拉在地上。他坐起来,喘了两口气,嗓子干得像是要冒烟。好在地窖里早有储备,他拿过水囊,一气朝着喉咙里灌了下去,这才回复了两分精神,肩头的伤口开始火辣辣地疼。
“这是哪里?”他问道。没有人说话。直到他又问了一遍,这才有人缓缓摇了摇头。
风声呼啸,陈忆安只觉得心绪纷乱如麻,一种莫名的力量驱使他站了起来,爬出了地窖。他推开门闩,狂风混着沙砾扑面而来,令他下意识地扭过脸去。天色很暗,泛着蒙蒙的亮光,分不清是上午还是下午。好在这次的风没有上次的大,人在其中勉强可以行走,不会被狂风刮跑。他随手扯起一块毡布蒙住口鼻,迎着狂风走了出去。
城头上残留着战乱的痕迹,不少尚未收殓的尸体卧在那里,任由风沙将其掩埋。残破的城门修筑了一半,在风中歪歪斜斜地伫立着,城墙上依然能看到烟火烧灼的痕迹。他看着这些,始知这一切不是梦境。他低着头,一只手捂着口鼻,一只手勉强抬起抵挡着肆虐的风沙,一路来到一间酒肆门前。
酒肆的旗幡早已不知所踪,桌椅凌乱,一副被洗劫过的模样,唯有四面夯土墙还完好无损。他顾不得许多,钻进屋里,找到那扇地窖的门,猛烈地捶打起来。
过不了多时,门开了,里面探出一个脑袋,正是刘老。他一脸惊惶之色,浑身都在微微颤抖,看见陈忆安的脸和他身上的军服,这才微微平静下来,抖着声音问道:“九夷人退了?”
陈忆安一怔,敢情这个老头自烽火燃起时就猫进了地窖,一直没有出来。风声猛烈,他只能哑着嗓子大声道:“九夷人早就退了。伏伶呢?伏伶在不在?”
刘老听了他的话,先是一愣,又是一喜,随后露出一丝疑惑,蹙着眉头,脸上的皱纹拧成了一团:“伏伶?我没有看见他,自从那天晚上睡醒,我就没有见过他。”
陈忆安闻言,一颗心直坠入谷底。
第4章 出城
据刘老所言,那天晚上烽火燃起的时候他就吓得躲进了地窖,紧接着外面喊杀震天,不停有人匆匆路过酒肆,甚至还有人cao着九夷人的语言,举刀砸地窖的门,吓得他缩在里面一动都不敢动。等到那些人退了,他便累得昏昏沉沉睡了过去,待醒过来,外面又起了风,这才一直耽搁到了现在。
陈忆安这才知道现在只是第二天的清晨,他以为自己昏睡了数日,实际却只有一日一夜。刘老什么都不知道,他放弃了继续追问的打算,转而道:“有没有马?这里有没有马?”
这个被吓坏的老人瞪着他,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狂风一直在呼啸,陈忆安忍受着风沙扑面的痛苦,尽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清晰:“有许多人被九夷军掳走了,伏伶可能也在里面,我要去救他们。”
刘老听了这句话,脸上的皱纹顿时拧成了一种忧愁的模样。他犹豫了一会儿,手脚并用地从地窖里爬了出来,道:“马在后面,我带你去牵。”
两人来到马厩,一匹矮马正嚼着麦麸Cao料,溜圆的马眼警惕地盯着陈忆安这个不速之客。这是马厩里唯一一匹马,刘老的生活就像这里其他百姓一样穷苦,一匹马已经是他全部的财产。陈忆安心下感激,他知道伏伶对这个老人来说是亲人般的存在,这才使得他这般慷慨。他牵起马缰,大声道:“你放心,我一定把他带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