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啊,他啊,还没有。等会去。”
“去看他吧,我一切都好。”她推推坐在床沿的我,“别再忘记回来就行了。”
我把她的枕头放平,让她躺得舒服点:“等会吧。我再陪你说会话。”
她的脚露出来,整个肿着,刚才她跟我撞上,也是因为脚咯着了。
“我变难看了。”馨兰见我看着她的脚,连忙用被子遮着,又不开心起来,“我没以前苗条,没以前漂亮。我的脸也肿起来——”
她作势又要拿被子遮脸。
我挡她,握住她的手,虽然是怀孕期的浮肿,人却瘦得多,握在手里,手指头都只剩细细的骨头,她垂着眼,精神明显差了;要不是今天碰上,我都害怕以后不能再见到她。
“要是生完孩子,你再回来就好了。”她把另只手,也递过来,让我握着,和我握着,才开始有些欢愉,“没有人让我等你,是我自己要等的。”
“——傻瓜。”我亲亲她的额头。
手机震动个不停。
我拎着便利店里买的布鞋,又突破重围,返回医院。
门口就撞上面孔黑黑的赵芩,他一把逮住我,在我耳朵边上大喊:“你到哪去了,怎么一转身就不见了?你到底要不要看他?这么大的人,也不知道吭一声!你手上拎的什么?没见过你们俩这么别扭的!端康你是不是不好意思啊?没必要吧,他能好起来不也多亏你照顾他,他八辈子的福气才能交到你这样的好朋友?行了行了,快进去吧!别折腾我这副老骨头了。”
连骂带拽,他又把一声不坑的闹别扭的我拉到病房门口。
我不动。
赵芩又推我,他这个浑身力气没地方使的老家伙,一把推得我跌跌爬爬、毫无颜面进了我今天本来的目的地,进了雷耀的病房。
真是容易,上次怎么他就没想到推我一把!
病房很安静,开着晕黄的夜灯,这么大的病房就住他一个,比馨兰那个四人病房条件好得多。
他也悄无声息。
我低着头,搓手,挠头,最后,我悄悄坐在了门边上的沙发,把塑料带放在一边。
规规矩矩坐着,我不动了。我只专心看着自己的手。
隔着十来步的病床上面,他在睡着,天这么晚了,该见的也见过了,他一定是在睡了。
他的一切又要恢复原状,要我是他,也会放心地愉快地大睡特睡。吵醒他吗?我没有勇气,连吵醒他,让他看看我的勇气都竟然没有。
这么多的人都想着见他,这么多人都不亚于我的喜欢着他,今天要不是赵芩可以拉着我进来,我恐怕只能远远隔着人群,远远看看模糊不清的他,连片衣角都沾不上。
我的喜欢本来就不是多宝贵多了不得——对他来说,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也不会少。
所以,当年扔下我也不是多了不得的事。
等会再出去吧,赵芩现在没准还在病房门口守着,出去一定会挨骂。
我想走之前,再最后好好看眼他,好象已经很久没有离开他超过一天,也没有让他离开自己超过一天,今天也不知道是第几天了,好象一见就要成了永别。
“谁?”
我一惊,被雷耀的声音惊住,我没想到他恢复得这么快,恢复得这么像他了。
“……是我。” 心提到嗓子眼,我犹豫地磨蹭,但还是立时就站起来,突然升起的顿悟,就是他可能已经分不请“我”是哪个了,我赶紧补上我的名字,“是我,李端康。”
他没有立时接上,他也慢慢开口。
“是你。”缓慢的低沉,平静又冷淡,
没有什么激动;连伪装出一点点高兴都没有。
雷耀的平静,雷耀的冷淡,雷耀就是对着这样对待陌生人的了。
——还是被忘记了。
——我也知道,要是他是雷耀,正常的雷耀,就不会因为见到我而产生什么见鬼的高兴!
——但我还是一直巴望着他能够守住对我的约定。
——我还是不明白怎么他一变好,就会立时讨厌起我!像讨厌个鬼一样!
——好象大半年里只是我又做了一场梦。
——他又这样冰冷地对我。
心灰意冷,我呆站着,觉得受到了最大的伤害,反而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我走了。”只能挤出这句,只能从脑袋里挤出来这句了,我慌张拿起袋子,突然之间没办法再像从前,死皮赖脸地哀求着,再去索取点什么不值钱的爱或不爱;倘若从小原的眼睛里看到对我的厌恶,真还不如一头撞死的好。
“你对我做了什么,在我不能动的时候?”那端,白色床上的凸出人形慢慢地出声,凉薄的无情,刻薄的傲慢——像一个可怕的魔鬼,打碎我所有的美梦,还要使劲地踩在脚底下践踏——
我先是愣住了,我没明白过来,我做过的,他指什么?等我反应过来了,我的脸已经红了,我已经管不住自己的嘴。
“我这种人,还能对你做什么事情?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有多下流多卑鄙,我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我当然跟你做了,还不止一次!你的身体还好用,我当然会废物利用,反正我就这种色情狂,你又能把我怎么样?”
我做过的事情?!
我做过的,都已经成了罪。
我知道他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记得!他只是在装糊涂,他就是要逼我糟蹋自己,逼我承认我跟他的那些事都是我的错,都是我李端康一个人的错;他雷耀一点责任也没有,他从没有**过我,他从没有想和我睡觉过,他吻我,他亲我,他抱我,没一样是他真心要的,都是我逼的他,都是我害的他——
我就是这种人,我这个傻瓜,我这个不死心的傻子,我竟然会以为他真的会来接我!
实在是没用,已经到这个时候了,居然都没有骂他一声的勇气;只能肆无忌惮地糟践自己,肆无忌惮表演一场恶棍的成功闹剧,却又这么失败得把自己演得一脸湿漉。
“你以为我有多喜欢你?哈,谁会喜欢一个瘫子,我就是想报复你!我告诉你,我恨你恨得要死,玩玩你身体算是轻的了,我这辈子最倒霉的事情就是碰到你。好啊,你现在好了,想把我怎么样?你传出去啊,丢人的是你,雷大明星!谁知道我是什么东西?我可不怕。”
脸咸咸的,抹过去,都是被眼泪鼻涕腌得发疼,我满不在乎得哼口哨,满不在乎的掉眼泪。
什么约定!什么十年!什么等他!
什么海水!什么许愿!什么流星!
没一样是真的,都被轻践。
我开始满不在乎地满屋子打转,我开始故意在他面前晃荡,头脑里有个恶毒的想法,我知道他讨厌看到我,但他只能再多看几眼,反正他现在也是不能动的,反正他以后也永远不会再见到我的。
让他再为我多难受一会吧,这也是我唯一能带给他的了。
“看着我对我说。”他命令我。
还是这么神气吗!我跑到他面前,我把脸递给他,我大大地瞪着眼睛,我歪歪地挤出一记冷笑,我鼻涕眼泪一把地对他大声说:
“雷耀,我从来没有在乎过你,我要的只是你的身体——我爱你,只是交易!”
“——那你哭什么?”
他揪住我脸,他已经能伸手了——我送上门去,他伸手就牢牢揪住了我的脸,揪住不放。
我拼命打他的手,他使劲揪得我更疼;我气得眼冒金星,拽着他,冲他乱吼:“我哭是我可怜你——可怜你这个没人要的瘫子废人,只能躺在床上叫个不停。”我俯低身,凑近他,龇牙咧嘴,丑陋滑稽:“你不知道你不能动的时候,我是怎么折磨你,我是怎么玩你的!——””
他堵住我的嘴,用他的嘴唇,素来凉薄,从来无心,亲我的时候都非要我一个人去要求,从来吻住我的时候,没有用心看看我一眼。
他还是揪着我的脸,不放手,好象我现在有资格荣升成他的珍贵小宠物。
他眼睛清澈见底,他直直看我,那双比我漂亮一百倍的眼睛盯着我的又不大又不双的眼睛,甚至是发亮地在盯着我看。
我被他完全弄糊涂了——
总是说着无情话的嘴唇却像最初一样滚热。
他贴着我,紧密细致。
“端康,你爱我,你是我的。”他抵着我唇,他看着我眼,轻轻渗出甜言蜜语。
“你什么意思?”我抽身,我真的弄不懂他。我不知道他的脑袋里究竟想的是什么,这才是最大的悲哀。我们的心意不能相通。
“你,是在玩弄我吗,雷耀?”
他改拉住我的手,他的力气显然仍不能用得太多,拉住我手只是轻轻的力道了。
“我一直在等你,我害怕你不来了。”他看着我,一点都不放过的逡巡领土一样仔细,他用低沉缓慢的声音说害怕,坦言因为我他竟然会觉得害怕 !我对这种侵略的眼神、直白的热切完全陌生,我不由自主退了一小步,我几乎不相信他还是他!
他皱眉,拉住我,他还是一眨不眨地盯着我:“你一天都到哪去了?赵芩说你早上就过来,到了现在你才来,刚才你连一眼都不看我就想走了,我一生气,就开始乱说话,端康,你是知道我的,不要怪我,不要哭了。”
虽口口声声让我不要哭,但分明看到我的眼泪,他却显出一副兴高采烈的好心情。
我真的知道他吗?
“你哪句真,哪句假,我根本分不清。”
我摇头,我抽开自己的手,“你现在也是在开我玩笑吧?看完我哭,又想看我笑。雷耀,我不要这样——这样我很害怕。”
从一进门的冷淡,到现在的热烈,我摸不请头脑,我的脑袋一向简单,他这么变换繁杂,我虽然只能诚实应对,心底里却是怕了。
他张开他的左手,连犹豫都没有,他把掌心对我,严厉地看我:
“端康,你对我许下誓约,却要反悔吗?”
在他的掌心下,我这个平凡的小人物好象已经被牢牢镇压在了大人物的五指山底下。
我只是觉得有点不对,我只是觉得事情出乎意料,他是雷耀,他不会、他也不该对我这么好,的,他对我说这些话,我就像在听外星人对我说话一样——我是他生命中的污点,我伤害到他高高在上的自尊,他恨不得快点把我抹干殆尽,但他竟然对我说这些!
他张着他的手心,他的手心上面有我的刻痕,我蓄意留下来的,我要让他记着有我李端康,他现在记住了,他还把他的手心着我,盖住我,遮天蔽日,他沉着起他的声音,他镇定起他的神色,他同样蓄意端详我,好象我是易碎的瓷器,他说:“端康,从你在我手心里留下这道疤痕开始,我们就不再是交易了。”
“谁说的?!”我嘴硬,我不相信他。
他笑,嘴角微微地翘,非常温柔,他对着我笑。
我心脏狠狠加速。
“我记不清了,端康,你揉着我的手,你在我耳边上说话,你在海边上光着脚丫跳来跳去,你唠叨说完一大堆又趴在我床边上睡,你紧紧抱住我说‘跟我走’!——多奇怪的端康,他的脑袋里装的到底是什么?我们只是交易,他为什么要在冬夜游过整个海峡?为什么要满身的伤口和血迹?就为了把我的一扇窗户关上?就为了伸出手摸摸我有没有发烫的额头?端康,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从没有好好对待过你。”
为什么?为什么!还能为什么?
我的眼睛泪汪汪,我听着我这辈子都没听过的好听话,做梦都想听到的好听话,终于成真了!我除了眼泪汪汪,觉得自己就是个无药可救的大傻瓜。
我的生活被割裂两半,我的一半是归我爱的人所有,我爱他,我要他;另一半是归我终生势必要愧对的女人,我的孩子的母亲,她正幸福地孕育一个微小的生命,她对我的丑陋一面毫不知情;我要做个决定,我的心只能做出一个决定。
我的心归他。我不能离开他。
哪怕我就是罪人,无药可救。
“端康……”细腻的柔情,微微地怅然。
我抬头,手继续削苹果,人还在茫然,心还留在别个地方。
“哪不舒服?再过十天,就没事了。”我审视着她挺得太大的肚子,和消瘦的双颊,佯装体贴入微,我真是个混蛋!
“他在踢我……过来,端康。靠近点我。”她伸出她的手,让我接住,和我相握,紧紧握住,她心满意足,她会是个好母亲。
“坏小子。”我俯低身,跪在她身旁,头贴在那个微小颤动的生命之上,我和他在突然之间如此紧密相连——我并不期待他会真的动,那多半是出自馨兰的甜蜜的想象——猛然间,他踢我,他又像凑近我,他动了,他确实因为我的靠近而大大地动作了——就在眨眼间,我的心里涌进了一个陌生的东西,他砸开我防守严密的高墙,他在我一点都没有警惕的时候,他在我满怀着将来美好幸福生活的憧憬,他就不期然闯了进来,砸进我心里,他粗鲁莽撞地在我心里开始扎根,开始生长,那种东西,跟以往的情情爱爱截然不同。
“我们的孩子,我和端康的孩子。”
我抬起头——秀丽的面庞染上几近神圣的光彩,轻柔的声音回荡耳际,宛如符咒——我不能,我不能,我不能背叛我爱的人!离开他,我活着就再没有期待了。
走出七楼,我开始等往十一楼的电梯,十一楼,十一楼,默念着,我的心飞扬到跋扈的兴奋。
肩被重重拍打一下。
我回头——
“端康,太不象话了啊!有好事,也不通知你兄弟们,要不是今天雷耀喊我跟着你,我还真不知道你这种老实疙瘩也会金屋藏娇!——还挺着这么大的肚子,你完了你完了,哈哈!什么时候请吃喜酒,我可等不及了!”
我盯着那张胡子拉碴,眼睛贼亮,嘴巴叭叽叭叽连说一大坨的脸,耐心打断他:“雷耀让你跟着我?”
“是啊,他喊我看看你离开他房间后又跑去哪里?端康你是不是最近都有点心不在焉?也没怎么去看他吧?你看你,又不是没时间,你兄弟现在躺在床上不能动,你就去多陪陪他,就当是可怜可怜那个花花公子了?再说你都陪了他大半年了,还差这几个月?”
“别跟他说,赵哥,别跟他说!你听到吗?”我抓住赵芩的肩膀,使劲摇啊摇。
“为什么?”
“你别问为什么,我会解决的,你相信我!你跟他说,你跟他说……”
“你们俩到底在玩什么?”赵芩狐疑地看我,他收起笑,正颜看我:“端康,你不是糊涂人,别做什么傻事啊?”
“你跟他说,我都在装修我以前住的房子,就是跟他合住的那间;你说我忙极了,天天都来不及赶过来看他,你说我有意不让他知道,说我是想等他十天后出院再给他一个惊喜,你一定要这样跟他说——”
“你这是干嘛?我不明白。”
“——我不想在他这么难过的时候,让他知道我老婆孩子都有了,我什么都不如他,无论如何不能在这个时候比他强!赵芩,你一定要这样对他说,你记住没有?拜托了,求你一定帮我。”
赵芩奇怪地看我,还是闭紧了嘴,不再说话。
“端康……”低沉的喃喃而语,低沉的像正抚过落花的水面,低沉又魅惑,让我完全迷惑。
“怎么了?”我满脸通红地直起身,眼巴巴地盯着他薄如刀刻的嘴唇,依依不舍地回味刚刚享用过的那个柔情似水的吻,我可耻地还想要再勒索一个,我犹豫地摇晃着又弯了下腰——
他看出来我的企图,嘴角弯出一个淡淡的笑。
“端康,真是有趣的人。”
有趣吗?我几乎要悲凉地回他一抹笑。我有趣吗?我是真愿意为这个男子提供一点我最后的有趣了,只要他不嫌弃。
“耀,再过十天就好了。”我沿他的眉型一点点勾划,是剑眉,神采飞扬、挺拔俊洒;跟我完全不同。
他皱起眉,眉峰顶成尖,顶着我手,他蹭蹭我,以示亲昵。
我忍不住了,我立刻又死死扒在了他身上,我立刻又死死投在了他怀里。
“可以带端康上我的游船了。端康想去哪我们就去哪。”
他依附在我耳朵边上,他往我耳朵里轻轻地吹气,轻轻地甜言蜜语。
我着迷地听他说端康怎么样怎么样,我们怎么样怎么样;我听得心花怒放,听得晕晕陶陶。是的,我知道,如果能和他在一起,地狱就是天堂
2000年2月21日 离预产期还有五天
我走在钢丝上,是个小丑。
还有五天,还有五天,大限已到的五天。
我先敲开的是雷耀的病房门,昨天我去看馨兰,很晚才过来,雷耀没说什么,但我知道他不会高兴。
我买了束很大的花,都是玫瑰花,我也觉得很不好意思,还特意选了粉红色的玫瑰,路上的人都会扫两眼我,虽然不好意思,我还是得意洋洋地幸福无比的地把粉红玫瑰一一插进了雷耀的花瓶,很满意地看它们在安逸的世界里开出美丽的花朵,代表我幸福的象征。
“多美啊!”我感叹着,顺势把雷耀的手拉过来,放在手心里,揉着,我笑意盈盈,期待连连。“你会喜欢吧?”
“送给我的吗?”他却皱眉,有点恼怒,“应该让我先送才对。”
“好啊好啊,我还没收到过你送给我的花,下次一定要送给我!”我把他的窗帘拉开,看着外面晴朗的天空,“我推你出去走走吧,耀。”
我们就一起出去了,我们去的是背向馨兰房间的草坪,她不会看到。
我推他坐在林荫底下,我坐在他身边的木头凳子上,风,细柔地吹,树叶子落下,很安静。
我拈下落在他肩上的一片小树叶,放在手里,盘弄。
我们都不说话。
我偷看他的侧面,像个青涩的小女生,我偷看他尖锐的棱角,他犀利的眉目,他总吐露无情话的唇,我贪看到不可自拔。
“以前的房子,不知道怎样了?”他突然回头,突然逮到我快要流出口水的蠢样,他突然吓了我一跳!
我并不因为被他逮到而转开视线,事实上,他看着我的眼光,更让我蠢蠢欲动,多么美丽的眼睛,多么耀眼的光明,让我根本眨不开眼。
“很好,房子很好。”我乖乖撒谎。
“你可以——你愿意跟我一起住吗?端康。”他的声音诚恳地打动我,他的眼睛仔细地看着我,他在征求我的意见:“住我的房子,以前的房子虽然好,但小了些,但如果你还是想住回去,我们就回去住。”
“不不!我没关系,我住哪都无所谓,只要你喜欢就好。”
“端康,我出院的时候,你——”
“我一定来接你!”
我信誓旦旦,他信了,我俩并排坐着,我们无拘无束,心意相通。
——“不用十年了,看来。”
在我把他推回病房,扶他躺好后,他取笑我,他笑的像个爱闹的孩子。
“十年啊……”太长了,我很怕这个漫长的数字。我后悔不应该轻易许出期限。
2000年2月22日 晴朗 热
“馨兰,我对不起你。我骗了你,我不能跟你在一起,我已经喜欢别人了,我一直喜欢的都是他!你是对我最好的人,再也没有人比你对我好了,但我心里除了他再容不下别人,我是混蛋,我对不起你,我该死——”
我已经想好了,编好了一系列说辞,只要馨兰平安顺产,我就鼓起勇气跟馨兰挑明;我已经预演了几十遍,几百遍,我肯定不会出错。 “端康,你爱我吗?”
“当然爱!”
“如果我生孩子的时候,我要是不行——”
“你一定会平安,你一定要跟我过下半辈子,没你我也活不下去。”
“——端康,我很害怕。我好怕——”
我抱着柔弱的她,紧紧抱着,一遍遍重复爱的誓言——我是肯定要遭报应的。
2000年2月23日 晴朗
我去拜佛,我给每个菩萨每个罗汉都叩头,虽然做不到爬一个台阶就叩响一个的虔诚,但我也重重地叩过了。我也很虔诚了。
求神保佑馨兰和我的孩子,求婶保佑他早日康复。
终于拜了中国人的佛了,但愿灵验,但愿保佑。
“你的额头怎么红了?”
修长的手指慢慢给我揉揉,他数落我:“做事情前,要想清楚;端康总是会做傻事。”但他又很满意地肯定我:“不过傻人有傻福,所以端康就逮到我了!”
我哈哈笑,摇头晃脑,老实说,我也是这样觉得,我竟然能逮到他!真好象是瞎猫逮到死耗子,真的给我逮到了!
2000年2月24日 晴朗
预产期提早一天,馨兰早上就开始阵痛。
医生一直说她身体太弱,今天可能是一劫;实在不行,只能把孩子剖腹取出来,馨兰坚决不肯,她要顺产,她不要孩子有危险,我不明白她的坚持。
她要为我的孩子豁出她的命;我不能让她这么做,我跟医生说,实在不行,要大人,不要孩子。
我在手术房外面一直等。
等到下午,等了五个小时,还是没有生出来。
我竟然在这时候,特别想看到他,我想跟他坦诚这一切,我想告诉他我爱他,永远不变。
我跑上楼了,我经过保镖,我头脑一片空白地逃出手术,逃开馨兰,逃避孩子,我站在他的门房间前。
我停住,我犹豫。
里面一点点传来说话的声音,是赵芩和他。
我听着,因里面有我的名字。
“你疯了——你这样会毁了你自己!李端康是谁?他是你兄弟,雷耀,你搞清楚!你想干嘛?!你在底下玩玩就算了,别人会羡慕你,会夸你是PLAYBOY,但你要想站出来说你是同性恋,要想跟你那些歌迷,跟那些老总说你要跟男人同居,说你爱上一个男人,你就是疯子!“
“我决定了。”
里面不再有声。只有踱步的杂乱。
我的心安静地跳。
“你可以在私底下和他在一起,为什么一定要说出来?端康也不会愿意你这样做——你想想明天会涌进来多少媒体?不会少于百家,你想干什么?雷耀你明天绝不能跟他们乱说,你绝对不能毁了你自己!”
“我不能再让端康伤心。我要给他保证。赵芩,我现在提早告诉你,就是要你选是继续跟着我,还是立刻走人;到了明天,你想走就迟了。”
“迟?——干嘛,你怕别人怀疑我跟你有一手!哈,我是什么人?当初端康把你交给我,在我看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端康没看错人——我早知道,我早知道了——”赵芩叹气,“你这么爱他吗,雷耀?为了他可以抛掉一切?”
心狂跳。呼吸静止。
“我感激他,没有他,我就什么都没有。”
——啊!——
不不,不!
不是这样的,我是你的爱,你爱我!
我全身发抖,我喘不过气,我的胃刺疼。
我面无人色,我惊骇诧异,无声无息,步步后退。
我不懂,我不懂天堂和地狱只差这一步。
我不懂,他昨天,他前一秒还是爱我的。
怎么现在就变了样?
他怎么能这样对我?
他又骗了我,在我好不容易活过来,在我好不容易又为他付出一切,他怎么能又骗我?
他感激我,他只是感激我,他不是爱我,他从来没有爱过我。
我今天才知道。
我一点都不知道,我以为他现在爱我。
我已经跟他说了百遍,千遍我爱他,我已经病入骨髓,我已经尝过幸福是什么味道。
我已经就要到天堂,我不要在这时候摔下来。
我不懂,到底什么是爱?
——还是我从来没有弄懂过,所以我一直都弄错了。
馨兰在下午四点十二分生了我的孩子,是个男孩。
馨兰也很好。
她躺在那,筋疲力尽,眼睛却明亮如星。
“你看过他了吗?他好吗?我差点以为我不行了,但想到端康又要一个人了,我就一定要把孩子生下来留给端康。”
“馨兰,你怎么知道你爱我?你真的爱我吗?”
“傻瓜。”她笑,好不容易挤出来,她很累,“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傻瓜,我不会离开你的。”
“你总是一遍遍问我爱不爱你,馨兰,我好象从来没有问过你——你爱我吗?”
她想了想。她转开眼,好象不好意思看我。
“我还以为你一辈子都不会想起来问我了,端康,我不会说我爱你的,我不会说什么我爱你爱到死,我爱你爱得不行,那些都是嘴上玩的,我不相信;但我要你知道,端康,只要你还要我,我就会在你身边,端康,这就是你能从我嘴里听到的了。”
我震惊,我从没想到从来都是默默温柔无语的她会对我说出这些,我从没想到总是在我身边像是空气一样存在的她的心里藏着这些,我居然从不知道我的身边一直有她在——
现在,她又再一次把我从死亡的边缘里拉了回来。
这是第二次了。我的命也才一条。
拜佛祖的时候,只知道一径的祈祷;直到此刻,我终于大彻大悟。
我把日记烧了,全都烧了,以后的我将不再有秘密可言。
看它们焚化,燃起火星,像冥火,最后也都烧成灰。
清晨,我去敲雷耀的门,他醒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