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北广袖轻飘,跨出了结界,踩在了山外的地面,陆晨霜跟着上前,却不想一头撞了上去,被结界弹回,趔趄了两步。
撞上去的那一下虽无声无息,但却像撞在铜墙铁壁之上,他眼前一黑,金星群绕。
邵北忙回身搀住他:“我一时没留神,你可还好?这里地滑,你慢些走。”
绝不是地滑的关系。陆晨霜看看脚下,邵北又回到了结界之中,他刚才分明出去过了,自己应当不会看错。
顺着陆晨霜的目光,邵北也意识到了这里有一道结界的存在。他将手覆于其上,默了片刻,神色渐渐僵住。
陆晨霜被撞得昏头昏脑,问:“为何你能出去?”
邵北掌心仍覆在结界壁上:“你等等。”
陆晨霜知道他的碧海青烟阵中有个什么逆推之术,平日见到陌生阵法也是这样感知的。待邵北又摸了一会儿,陆晨霜问道:“为何?”
“你……”邵北沉吟,“听我说。”
那一下撞得陆晨霜天旋地转,晕劲儿还没过去,他席地而坐:“好,你说,我听。”
“这个结界,”邵北似乎一时说不太清,“它……它是……”
“它是丁鸿布下的,楚世青进不了,你却能进出。”不但能够进出,而且还无知无觉,毫无阻滞,否则邵北上山时就应当知道了。陆晨霜帮他分析:“这道结界和你的阵法可是有何共通之处?”
邵北一抿唇:“这是因……”
雾名山外,一抹银色的身影一闪而过,速度相当快,可与流光匹敌。
陆晨霜的伤势虽重,但感知未曾下降,一直留意着周遭的动静。只一瞬间,他甚至没与之照上面,就已知那绝不是个人,也不是阵风,更不是他的幻觉。
流光剑从邵北背后的剑鞘脱出,刹那回到陆晨霜手中,他凛然执剑起身,指向山外一块巨石:“谁在那!”
邵北拦他:“你别拿剑,你还有伤。”
陆晨霜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他是有伤在身不错,但若随便换个人在这里,哪怕是小九那样不经事的毛孩儿罢,至少也应当拔剑与他同向,互为背守,而不是反来拦他。针锋相对之中,他多被拦一时,妖邪就多了一份先手的机会,邵北不会不明白这道理。
陆晨霜试着问:“莫非,你知道刚才那是谁?”
“这说来话长。”邵北靠近他,商量着,“可否等此事过去之后再听我跟你慢慢道来?”
对上邵北闪烁的目光,陆晨霜后背蹿起一股凉意。
这小子向来不会说谎,但凡言不由衷,陆晨霜总是能一眼看出来,如每日清晨他笑容可掬地迎上门来说“好巧”,那笑里一半是因见了陆晨霜欢喜,一半是掩饰自己的羞怯;再如两人有时论些琐事,偶尔意见相左,邵北会突然改口,生硬而刻意地认真恭维道“还是陆兄高见”。
白泥弯那夜,邵北临赴黑鹰山洞前欲语还休的模样,正如眼前此刻——他既不想说谎,又不想马上道出实情,只好不吭声,能拖则拖。
陆晨霜心上掠过了一丝不妙的念头,教他在浑噩疼痛之中骤然警觉:“不成,你快说。”
一柄流光比寻常剑兵的两柄还重,方才他一起身、一提剑,血已慢慢渗透了腰间束带,二人周遭泛着一股腥甜的气味。这味道不光为野兽妖邪所喜爱,亦是一个人生命流逝的征兆。邵北双手围在他身前,想捂上去止血也不是,不管不顾更不是,进退两难。与其说是被他的话逼得,倒不如说是教这伤给逼得开了口:“我能通过这道结界,是因我与丁鸿同习一法。”
陆晨霜未料到邵北这么快松口,反而呆了:“‘同习一法’是何意?难不成你也修了妖道?”
“并非是你想的那样!”邵北急切解释,“我早就跟你说过,不是我修其道,而是凭妖……”
陆晨霜耳中嗡地一炸,胸腔气血翻涌直冲头顶,厉声诘问:“你真的修了?”丁鸿怪异落魄的眼神、满身的泥泞和胸前空洞的伤口霎时浮现他脑海,“是从何时开始的?现在回头可还来得及?”
“我和丁鸿不一样。”邵北强调,“他引妖气入体,已深入膏肓无可救药。我有分寸,不会如他一般。”
“我也早就跟你说过,那都是骗人的说辞。此道真要诱你入魔,不会让你意识到是从何时开始变质的!等你发现,势必为时已晚!”陆晨霜胸中怒火燃烧,脊背冰凉,站立不稳,以剑撑地,“山外那只是什么?不要告诉我,那是你豢养的妖邪,随你同来的!”
若能有个师父看着,邵北这么好的一个人绝对不会误入歧途!陆晨霜这一刻恨死了宋衍河,真想立刻一剑捅碎他的生平碑,砸了他的一干驻站。
邵北:“它不会伤害你我,且能助我们离开此地,我与它也并非是豢养的关系……”
“不是豢养,一只妖会等你出山?它会帮你脱险?”陆晨霜气极反笑,“它是吃饱了撑的,还是修出了佛x_ing?”
邵北道:“你应当知道,并非所有妖都等同于‘邪’,它们之中亦有善恶。就像你身处险境之时,有人会拉你一把,有人反推你一掌……”
“邵北!”听他辩解,陆晨霜更加怒火中烧,低吼道:“切莫执迷不悟!”
“我很清醒,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邵北泄了气,望着他,“为何你就不能信我?”
“我还不够信你?”陆晨霜紧紧攥拳,掌心中两人十指交握的感觉和余温尚未褪尽,心中的痛惜惊急交加,他一口血咳了出来,“杀了它,跟我走!”
邵北入此邪路与那妖邪脱不开关系,若是他此时还有余力,不需劳烦邵北动手,他不但要将其一剑穿心,还要翻它老巢,叫它下了地府也不得安宁!
邵北未动留情,并指为笔,低头在掌心绘图。陆晨霜本着最后一丝信任,以为他要绘观日断川术里的某招用以困敌,不料他三两下绘出的却是一只摇铃。画甫一落成,那摇铃便变成了个真正铃铛的样子,落在了他手中。
这是何法?
陆晨霜前所未闻。他相信此时哪怕是邵北的师兄弟站在这里,也讲不出这一招的名号。若说这一式与什么相像,那便是丁鸿隔空取铜炉了。
再看那只铃铛,他觉有些眼熟,似乎曾在无量山门生出行常备的一大箱法器中见过它。它本形应是一只古朴的铜铃,在灵力悬殊的情况下对敌有奇效,只需轻轻一摇,就能叫听到铃声的人睡着。
邵北手腕一晃。
“叮叮铃——”
第45章
陆晨霜一连睡了多日……也许是十多日。
当他恢复意识时, 还未睁眼,就听到不远处的天空中传来阵阵闷雷声响——这是他在天欲雪从小到大听惯了的声音。
知道自己回了昆仑,他连眼睛也不想睁开了。
陆晨霜不清楚, 不想问任何人自己如何回来、回来了多久, 也不想说话,更不知怎么与旁人诉说他此次下山的遭遇。他和邵北毗邻而居了数月, 日日朝夕相处,后来一瞬之间天翻地覆, 像是一场梦。雾名山那晚究竟是梦中的一部分, 还是梦中之梦?他不知道, 他甚至分不清这场梦是从哪一刻开始的。
小九坐在他床边气得直跺脚:“到底是谁把大师兄伤成这样的?肯定是被人暗算了!你快想想啊,咱们去报仇!”
“你就别嗷嗷叫了。”三师弟久日不在山中,此时也回来了, “我若是看得出来我早就去了,哪会在这里站着?只能等大师兄醒来自己说。”
常来昆仑山派的大夫是位“仙医”,是专给仙门之人看病疗伤的。他行医多年,经验丰富, 江湖上有些名气的兵刃造成的伤口他一搭眼就能猜个大差不离,像拂尘这种特殊的兵器创口他不可能看不出来。只要略加推想,天底下有哪个使拂尘的人能伤得了陆晨霜, 便可轻易猜出“丁鸿”二字。
但大夫没看出来,连在旁边盯着他上药的师弟们也都没看出来,真是稀奇了。
陆晨霜却提不起兴致揭开胸前的扎布一探究竟。
他曾听人说过,有人通晓易容之术, 可以将一个人彻底变成另一个人的容貌,即便略微沾些水也不会露馅,但他没听说过有人能把伤口也易容的,而且让大夫上药、敷贴时都看不出来。
这恐怕不是单纯的涂涂抹抹能达到的效果罢。
是谁把他送回昆仑,是谁掩饰了他的伤口。即便不是那个人亲手所为,那人也必定知情、默许。
这意味着,邵北不想让别人知道,是丁鸿伤了他。
陆晨霜大概可以理解这份心情。假如他和谢书离因为某事闹得不可开交,大打出手,这时又冒出来个人要杀谢书离,陆晨霜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出手相护,先把那外人除去,以后再抽空关起门来教训臭小子。
所谓远近亲疏,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想来邵北也必定没有如他们之前所商议的那般,回山告知他的师叔们雾名山中的事,然后宣战丁鸿吧,否则无量不可能不传誓文到昆仑来。而若是传了,这样轰动修仙界的一件事,他好事的三师弟和九师弟早就挂在嘴边揣测不停,断不会一点儿也不讨论。
观一个人的所作所为比听他的所言所语可信得多,邵北没有开口回答,却用行动做出了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