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隐瞒伤势,是想包庇丁鸿吗?他在出让募序驻站给栖霞派的时候,是否已修了妖道?两人可是早就有了私下协议?听邵北的谈吐,似乎近来对炼丹、炼器颇有心得,一说起来怎么练、怎么分药来头头是道,他是何时研习的呢?他是想帮丁鸿复活棺材里的那个人么?
两个名震天下的门派一联手,什么样的珍宝奇材搜罗不到,离那人复生,也许为时不远了罢。
说什么一夜算出真相、来前留书山中,他早就知道丁鸿的事了;说什么“我要天清、地宁、人定、谷盈,妖魔与人无犯”,呵!真是奇人,否则怎么可能如此坦然地贼喊捉贼,说出这番话来?
陆晨霜无法回头细想两人相处时的点点滴滴,究竟哪一些是邵北的由衷而谈,哪一些是虚情假意,他所看出来的局促、不安、羞怯、担忧是否是那人故意为之?他没看出来的汹涌暗流又有多少?
最可恨的是,他到了现下这一刻,依然无法清楚地分辨。
说什么“你若死了,我绝不独活”啊。
一字一字说得那般动情,声泪俱下地质问得那般真切,何必呢?或许吧,看在他这副皮相尚可的面子上,邵北对他是有过那么一点儿心思的,只不过远远、远远未到“交心”的程度罢了,充其量不过是念在过往情分上对他下不去手,灭不了口,于是把人丢回昆仑,这就算是仁至义尽了。反正丁鸿入魔这件事只他一张嘴空口无凭,说出去也无人会信。
陆晨霜觉得,自己好像已经死了。
他原以为丁鸿已将“欺世盗名”一词表述得淋漓尽致,万没想到那个人比丁鸿更加懂得如何瞒天过海。两人每日在一块儿的时辰约七、八个,他眼里的邵北从来都纯净空灵得宛若画中仙人下凡,不然一丝尘埃,没有一分不妥,若不是雾名山的结界,若不是邵北一时大意,他这辈子都要蒙在鼓里过活了。
可恨。
此人当真可恨!
伪君子比真小人更加可恨!
“三师兄!你快来看看,大师兄的嘴怎么紫了?”小九慌里慌张地摇晃陆晨霜的胳膊,牵扯得他伤处一阵撕裂般疼痛,“大师兄!你怎么了啊!”
“别瞎晃!”三师弟拨开小九上前一试,“师兄气息尚在。大夫刚走不久,我这就去把人请回来!”
“大师兄啊!”小九坐在床边不敢擅动,啼啼哭哭却一直没停下,“大师兄!你好惨啊!你怎么出个门会被人打成这样啊!”
“吵死啦吵死啦!”小师叔推门而入,“你消停一会儿罢!”
小九哭唧唧道:“师叔你看,大师兄的嘴都紫了!怎么办?师父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啊?”
“你们师父很快就回来。”小师叔走到床边看了看,训他道,“我从院子外面就听到你哭天抢地,你大师兄还没死呢,你能不能叫他踏踏实实地歇着?”
“好嘛。”小九不情愿地抽泣着收了声,“可是我一看到他这样子,我就想哭啊。”
“行了,”小师叔打发他,“这里有我看着,你回去歇会儿。”
小九抽抽搭搭地一出门去,师叔便坐在陆晨霜床边,两指搭在他腕上把脉。
陆晨霜脑中一团乱麻,过往的画面犹如一根利针,孜孜不倦地一下一下扎他在心上,他听不进去任何哭声、话语声,不想思考任何事……可这一被师叔搭脉,他还是忍不住想起:印象中,小师叔是不通医术的。
把了一会儿脉,小师叔果然没有把出个所以然来,在屋里踱了两步,最后站定在炉子前。
陆晨霜是何等的钢筋铁骨身强体健?从前他住在山里,无论春夏秋冬都用不着生炉子取暖,这次受伤又正值寒冬腊月,师弟们怕他伤还没好先给冻着了,才特意架进来个炉子。
这炉子也不是无量山里好看又熏香的描金摆设,而是既能取暖又能温茶酒饭菜的铁炉子。炉上煨着一锅老母j-i汤,那是厨子特意炖给陆晨霜的,放在这儿以备他醒来能随时吃得上一口热的。谁进屋来都要抽抽鼻子说一句“好香”,小师叔亦不例外。
“好香啊。”小师叔掀开锅盖一看,小声嘀咕道,“哟,这么大一只?”
接着,房中央便传来了一阵碗筷的叮叮咚咚,屋里的j-i汤香味更甚了。
小师叔倒是不糟蹋吃食,啃得十分细致,不时发出“吱吱”、“嘬嘬”的吸声,不多时,一碗毕,又端着碗起身朝炉子走去。
邵北、丁鸿、棺材里的人、雾名山外的妖,陆晨霜的一颗心盛一个人刚好,本来就盛不下这么多东西,这会儿又多了一味j-i汤,把他的悲伤统统染上了j-i味儿,教他心里更糟乱了。
他睁开眼,气虚地唤道:“师叔。”
“贤侄,”小师叔没有太多意外,放下碗过来看他,“你醒了啊。”
床顶的木雕花纹熟悉又陌生,陆晨霜怔怔望着那处恍若隔世,怀疑现在究竟是何年何月。他宁可从岭南遇到邵北那日起就是一个梦,是他一觉贪欢睡到了现在,梦里的一切都是假的,那个人没有背信弃义,没有步入邪魔歪道,一切都还来得及。
如果真能如此,他现在纵是搭上一条命也要御剑至归林殿门前,大声喊出那人的名字。
该有多好。
陆晨霜心如死灰:“我没胃口,想再睡会儿。这锅你端回去吃罢。”
“我又不是为了吃这个过来的。”小师叔剔剔牙,为难道:“其实……贤侄啊,有件事,我不……”
“师叔。”陆晨霜对师叔向来敬重,但他这会儿是真的安不下心思听进去任何劝慰的话,也不想辜负了师叔的一番心意,“若是可讲可不讲的事,就过些日子再说罢,我现在脑子发懵。”
“我知道。”小师叔叹口气道,“可我是想说,有件事,我不得不跟你说了。”
一听这话就知不是多么好的事。
“……哦。”陆晨霜的一颗心沧桑得犹如万马奔腾踏过,也不在乎再多几道风沙辙痕了,“那您就说罢。”
“你这样子,我本该让你好好休息的。”小师叔道,“但有一道天雷盘在玉京峰上已有几日了。”
说着,他推开了向着玉京峰方向的那扇窗。刹那之间一股狂风灌入陆晨霜房中,将另外几扇门窗“砰砰砰”尽数推开,如同一群捕快终于发现了逃犯的踪迹,蜂拥而上,誓要将犯人捉拿归案。
“你的师弟们挨个上聆训台领了一遭,小惩不断,雷却一直没劈下来。”小师叔摇摇头,“眼下山里没上去过的只有你了。”
天边闷雷似乎听到了二人的对话,突然一个炸响。
“轰隆隆——”
第46章
大景和泰十四年春, 论武大会初选如期在子午峪举行。经大半年的精心调养,谢书离身体恢复如初,奉师命与三师弟一道代昆仑山派赴会。
到了揭题的那日, 昆仑山派上上下下无不百爪挠心翘首以盼, 一边揣测今年是何题目,一边等一只蔚蓝追风鸟传来喜报。
从早等到晚, 眼看着月上了庭中,大家这才不得不互相安慰明日定来消息, 各自不情愿地回房睡去。第二日, 朝阳初升, 随着一声啸鸣,本届论武大会的第一封论武羽笺终于传至昆仑。
众人立刻围成一团,将羽笺围得密不透风, 注入灵力后只见羽笺中写道:初选时辰至,太白山主事从签筒里抽出一道题,题面问的是:“今夜子午峪空中有几颗星?”
既未划定范围,也未圈定时辰, 这可怎么数?
连小孩子都知道,这眼力好的人和眼力不好的人数起星星来可不一样,半亮不亮的那些个怎么算?
谁知题目刚一放出来, 楚世青白鹿笛骤出,他师弟扇子一摇,层层藤蔓夹着雪浪遮天蔽日,覆盖得整个子午峪伸手不见五指, 犹如深夜。也不知他怎么眼神儿那么好,摸着黑就直接飞身落到了主事身边,说:“前辈,今夜无星。”师兄弟二人各得了一枚玉牌。
紧随其后的是谢书离,他反应过来,纵剑入空,问心剑如一道雪芒照亮了整个子午峪。待剑升至与日月齐高时,在众人看来只剩下了一粒光点儿。谢书离对主事道:“今夜空中有星一颗。”得一枚玉牌。
再接下来是陆晨霜的三师弟,又纵一剑入空,道:“今夜子午峪有星两颗。”这个法儿虽不新鲜,是学了他师兄的,但也显了他的本事,应了论武大会初选的初衷,说明他至少不是一进结界就塞妖兽牙缝而的主儿,是以亦得到了一枚玉牌。
论武羽笺素来不分成绩好坏,客观地悉数录入一日所发生的大小事宜,广发天下。这才刚看到入围了四人而已,后面应该还记录了许许多多别门别派的弟子如何入围的情况,但昆仑的门生们可顾不得别人了,从看到他们二、三师兄入围就一个个尖叫疯了。尤其是“纵剑入空,与日月齐高”,这话说起来容易,真要办起来难度比陆晨霜上一届纵剑入水的难度小不了几分,何况这剑光还得能穿透楚世青和兰若歌的术法,那该是何等轰动的场面?光是想一想就教人心潮澎湃。
任谁看了羽笺都兴奋不已,明明离着这年的太白结界开启还有两个月,大家伙儿已开始打包行囊,准备去太白山观战了。
只有两人例外。
小九举杯借茶浇愁:“上届论武大会那一年,我才五岁,我连剑都提不起来。”
小六自斟一杯:“是,我知道。那一年我也才七岁,刚刚耍得动木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