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府的房檐上挂满了灯笼,崔道之转过身不轻不重地叹了一口气:“是我不好,惊到你了。”
舒澜点头嗯了一声。那箭过来的时候他知道杨璞大概就是在试他,因此也就没有动,但知道归知道,心里仍旧是怕的。他嗯完了之后偏过头,在灯下在雪里看着崔道之那种不咸不淡的样子,忽然又是一阵害怕。他年纪轻,胆子也小,没见过刀枪剑戟也没闯过风雪萧关,便想要是那支箭穿过自己的心脏,崔道之是不是也依然这样不轻不重地叹一口气?
“走吧。”
他还没想完,就听崔道之又在耳边开口,叫他走了。他来的时候是和尚书令一起从宫城来,回去便只能自己回去,远得很,雪又这么大,再雇马车也麻烦,倒不如就近找个酒楼待上一夜,想来不禁夜的时候酒楼会开门……舒澜正暗自盘算着,就听到“嘭”的一声,然后几声脚步,却是崔道之的侍从拿了伞过来,又被他打发回巷口。
“我来吧。”
舒澜低声说道,但对方没理他,大概是嫌麻烦。崔道之伸手握住伞柄撑开,又将舒澜拉到自己身边伞下,没走了几步却又停了。
“小舒侍郎,你拿着。”
崔道之松手的时候很小心,舒澜借着雪光仿佛还见到对方一闪而过地瑟缩了一下,心里虽然有些讶异却没有多问,只是不明所以地伸手接过,又小心地往另一边倾斜了些许,这样默不作声地一路走到巷口。
“我离得近,你跟我回去,再让他们送你。”
他原本已经撑伞站定只等着送崔道之离开,但对方非常自然地回头对他补了一句。舒澜这次没迟疑地应下,应罢侧身去撩开帘幕,又见地下积雪几乎埋没靴面实在不浅,崔道之却心神不定地看也不看就抬脚登车,便忍不住伸手去握住他的右手扶了一把。
崔道之被他碰得轻轻吸了一口气。舒澜因为又想起方才撑伞一事,竟忽然敏锐了七分,愣是抓住了就没松手,转到面前来看。借着雪映之下侍从手里的灯笼,他见到那手心和指尖一片模糊,触目便是被弓箭和指甲弄出的伤痕,在他的注视下缓慢地渗出细密的血珠。
“亏得正月里不用入朝,不然这样,我还真是懒怠写字。”
崔道之慢慢抽回手去笑了一笑,在车厢里坐下,又叫他上来,说这样撩开帘子太冷,平白有种顾左右而言他的味道。舒澜心里好像也被刺痛了一下,原本是委屈的,此刻又愧疚起来,顺从地坐在崔道之旁边,两人中间隔着个手炉,一时谁也没作声。
舒澜的手裹在到袖子里,摸到自己那块柔软的手帕,忍不住抽出来,犹疑了半晌才低声试探着开口:“崔令君?”
“什么事?”崔道之问。他在那一瞬间好像忽然疲倦,灯光下的侧影被舒澜注视着,恍惚显出一种躲闪的意思。
舒澜伸手把那块手帕递过去,但崔道之没有接。
第八章 人间定有崔罗什
崔道之倚在车壁上,看见舒澜有些讪讪地收回了手,然后甚至不自知地往另外一边躲了躲,心里竟像被猫爪子轻轻挠了两下似的,细细碎碎地一疼。他闭上眼睛又睁开,低低地叹了一口气瞧了那少年两眼,忽然想起件旁的事情:“杨子南的任命下了有一阵,他已经启程许久,估摸人也快到京城了——应该是能赶上年后大朝的。”
他说完去看舒澜的神色,见对方没有自己以为的惊喜,忍不住问道:“怎么,他不是你的故人么?”
“杨翊卿?”舒澜愣了一刹那。
才这么快,杨子南就要回京了,这是他始料未及的。虽然自问少年时对杨子南那点荒唐绮思都消得差不多了,但他的名字被崔道之刚一说出来,舒澜就忍不住想了想三人站在一起的画面,觉得十分不自然。
“是,翊卿是下官的故人。”
他摇了摇头,把这些奇怪想法都从脑子里赶出去,拿捏出一个笑容。
但杨子南并没有赶上年后那一次大朝。他在路上耽搁了些时日,真正回到京城已经是在杨璞北征的大军开拔之后。这一下便耽搁到舒澜新做了财臣忙于王事的时候,他连跟崔道之都一时顾不得公事之外的往来,更是几乎要把关于的杨子南这点担心给忘了。
——但这种得过且过的平静终究是一闪即逝的。
“仲泓不请我喝杯茶么?”
舒澜正略感焦躁地翻着册子,便听到门被轻轻推开,耳畔响起故人熟悉的声音。他抬头一看,原来是杨子南下值回家,顺路来打秋风。
舒澜手边正煮了茶,见状闲话几句便倒了一杯递过去,杨子南没急着喝,先是想了一想才对舒澜开口问道:“你这里这么忙,后天晚上可还有空回家?”
“怎么?翊卿后日有什么要事?”舒澜问道,“是你邀请我,那我就回去。”
“也没什么事,”杨子南笑道,“只是后日是阿倩十五岁生辰,她与我说,好久不曾见过舒家阿兄了呢。”
舒澜咽了口唾沫,猜出这话后面还未说出来的那几句意思,不由得一惊。他斟酌片刻正要开口答话,抬头就看见杨子南掀开杯盖喝了一大口茶,随即忽然失了声,将那一口水强咽下去才惊诧不已地抱怨道:“你这煮的什么茶?”
“只是材料没备齐,还要请翊卿恕罪。”
舒澜有些抱歉地一笑。他这句解释还算在理,因此杨子南也没多想,便接着方才的话头继续往下说:“倩娘今年十六,正是该婚嫁的时候,你们两个也算门当户对知根知底——”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舒澜暗自腹诽,面上却只能一派八风不动。从前他思慕杨子南的时候就自嘲过杨子南怕不是仅仅拿他当将来的妹婿,哪里知道如今时移世易,他思慕的人换了一个,杨子南还是拿他当妹婿,而且这回不仅是随便想想——杨子南此次进京似迁实贬日日清闲,当起月老大有越来越认真的势头,他知道自己很难再跟从前一样打着马虎眼糊弄过去了。
“你从失了怙恃就跟着我长大,因此这件事原本也就该我替你cao心。你以前说自己不曾立业便不肯成家,我虽然觉得荒唐,便也由得你去,现在眼看你在京中前途也算有模有样,这句话总不能还说吧?”
杨子南殷切地端着茶杯瞧他,见舒澜默不作声,又接着补充道:“何况以后的路还长,有一家姻亲总比没有好。”
杨子南说的是实话,但舒澜却没法拿实话答他。
“倩娘及笄之礼,我被叫了这么多年阿兄,自然是要贺的。至于婚嫁之事,翊卿何必如此着急……太平盛世,在家多一两年也是好的,未必这么急着许人,再等等——”
“那仲泓不急着成家吗,”杨子南半开玩笑地问道,“还是说京城居大不易,仲泓的俸禄养不起我杨家一个小娘?”
“我知道倩娘不是那等女子,只不过……”
舒澜在心里咬了一咬牙。他心知肚明,这等拖字诀不可以滥用,不然万一杨倩娘当真虚度青春等着自己岂不是酿成罪过?何况有些事情即便瞒也瞒不过一辈子去。他给自己也倒了杯茶,不顾滚烫便咽了一口下去,等着杨子南在对面坐下才开口:
“翊卿,我怕是不可能跟倩娘成婚的。她等不起,满朝士人里堪为良配的也很多,不是非我不可。”
“为什么?”
杨子南虽然心里对这桩婚事并没抱完全的希望,但被直接拒绝的时候也仍然颇感惊讶。
“因为……”
舒澜低下头握着杯子,看见茶杯里的姜片浮浮沉沉。
舒澜其实没想好说什么,才开了个头就犹豫了。要想应付杨子南或许也容易,毕竟他疼自己小妹,无论编一个心有所属还是直说了断袖之癖,都能绝了他要让舒澜跟倩娘结亲的念头;但编了一个谎就要有下一个,说了不同的借口在许多事上或许都会有不同的结局,这种不安定令他有一些迟疑。
“因为我其实——”
他把手里的茶杯和册子都放在桌面上,抬起头看着杨子南还挂着一点微笑的面容,刚要接下去,就听到对面有人轻轻咳了一声。舒澜蓦然睁大眼睛,竟只见崔道之手里拿着几页纸倚在门口,像是已经来了有一会的样子。见舒澜和杨子南都看了过来,崔道之一边走进去一边扑哧了一声笑道:“现在这些做兄长的为姊妹的婚事真是cao碎了心,再这样下去,怕不是要拆了尚书台的门?”
他这句话虽然是玩笑却也十分不客气了,杨子南被说得立刻有些不自在,面上带了些尴尬神色。这一抹尴尬落在舒澜眼睛里顿时变成了十分,他忍不住便疑心起来,心想杨子南难道还是请崔道之做的媒?他一边想着这样的婚事用不上找崔道之这样的媒人,一边又在想“崔道之愿意给自己做媒人结婚”这件事是怎样的意味,一时心中乱糟糟的,差点没听见崔道之的下一句:“我早上刚拒了一门婚,晚上就见小舒侍郎拒婚,也算一桩巧事。”
舒澜听完知道不是自己想的那样才悄悄松了一口气,转身去倒茶,然后默不作声去看崔道之交代他的那些事情。他背着身没回头,心里实则绷着一根弦听着那二人的对答。
“杨家的女郎要跟旁人议婚容易得很,他不愿意,你何必委屈了自己妹妹。”
崔道之抿了一口茶轻声说完,杨子南的目光转了转,在他身上停留了一会才作声: “下官原本是想撮合一对良配,并没有强搭怨偶的意思。崔令君这样说,再执着倒好像下官不识趣了。”
杨子南说完又圆了几句场便起身告退,只留下崔道之跟舒澜在屋子里,空气仿佛凝滞了,只有炉香蒸腾起的烟气在二人之间漂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