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崔令君。”
舒澜先开口打破了沉默。
“我看你并不想说的样子,又为了推脱一定要说个缘故,是杨家的女郎不合意吗?”
崔道之眼下偷闲,索x_ing有的没的多问了几句。
“并没有。阿倩她很好,只是我不喜欢。”
舒澜答话语速飞快,崔道之难得见他紧张一回,竟然当真起了好奇心,跟着笑道:“不喜欢不就是不合意吗?”
见舒澜语塞,他接着问道:“那朱博士的妹妹呢?今天早上朱博士跟我一通好夸,也是京城里有名的才女了,你觉得阿倩太寻常,这一位你看得上?”
“不要她。”
“你都看不上,难道要我把我家阿盈许给你?”
崔道之好整以暇口无遮拦,没想到说完这句却见舒澜脸上发红竟是羞赧了,差点以为他当了真。但他还没接着说话,就听到舒澜深吸了一口气,静静开了口:“下官不想要。”
“那你是为什么不要?”
舒澜抬眼瞧着崔道之,在心里忽然暗暗做出一个有些尖刻的笑容,心想你当真不知道吗?但这句话他没说出来,犹疑了一瞬才低下头开口道:“下官从前倾慕过杨翊卿,所以不想要他的妹妹为妻。”
他终于说完了这句话,心里仿佛放下了一颗千斤重的大石。从前的倾慕是可说的,甚至正因为是从前,他才能如此坦然地开口叙述,而被他吞下去的那暗藏的后半句,则仍然在唇舌深处舒展着枝条,缠绕包裹住少年人温热的心脏。
……下官如今爱恋崔令君,所以不想娶令君的女儿。
舒澜心想因为中间还有个朱博士隔着,所以即使崔道之想到了他也可以含糊过去,即使他心里那方寸城池早就沦为面前人的藩属,也偏要用这种方式来造一个进可攻退可守的虚伪棋局。
第九章 长恨人心不如水
(临场还是怂了的小舒.jpg)
崔道之的眼神晃了晃,最终停在舒澜端着的茶杯上。他看着那杯子里姜片和桂皮飘来荡去,忽然心有所悟似的抬起眼睛。
“小舒侍郎——”
“令君——”
但舒澜没容得他问什么,急匆匆地开口截断了他,连失礼也不顾了。崔道之见状愣了一愣与舒澜四目相对,只见年轻人的眼神里充满了恳求的意味,便终于还是点了点头没有作声。
舒澜仿佛松了一口气,移开眼睛低声说道:“下官一向有龙阳之好,对娇妻在怀并没什么兴味,因此不论谁家的女郎,都一样是不想要的。”
崔道之倒没太惊讶,京城这些年来贵戚公子里有半真半假好那一口因此蓄养娈童或者搞出些什么风流韵事的不在少数,只不过没什么人跟舒澜这样打定主意不肯婚娶而已。
“真的?”
听崔道之这样问,舒澜抬起头笑了一笑:“我不是图玩个新鲜,或是见这几年风俗如此就想换个口味。下官爱慕男子的时候,心里期望的跟旁人夫妇之间情好绸缪没什么不同,也一样盼着心神相合,长相厮守。”
他自己猜这几句话让别人听了大抵有些荒唐,因此说完了之后又自嘲地轻笑一声,才垂下目光去。他已经做好了被嗤之以鼻的准备,但崔道之只是不置可否地问他:“可惜贤妻总比愿意如此的男儿易寻许多,小舒侍郎怕是总要失望的。”
“就当我是自矜也好,一时不遇就等一时,一生不遇就哪怕等一生,下官不愿意轻易把一辈子交付出去,”舒澜前半句说得轻巧又坚决,到末尾却迟滞了,“就好像……”
“好像什么?”崔道之问。
“好像听同僚说,崔令君与故去的夫人鹣鲽情深,因此宁可不再续弦,至今室无姬姜。”
舒澜其实不是很信这段故事,但许多同僚确是这么说的,何况他心里好奇真相,于是到底说了出来。
“鹣鲽情深室无姬姜……”崔道之偏过头看着舒澜,听到什么笑话似的眯了眯眼睛,“你是这样想的?”
舒澜嗯了一声,崔道之听完没作声,也没跟他再说下去,只隔了一会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啊。”
然后顿了顿才哭笑不得地道:“室无姬姜还自罢了,鹣鲽情深什么的——哪来这许多佳话。”
见如此情状舒澜也没追问什么,只是静静补完了自己的话:“下官太固执,若始终等不到一心人,宁愿做那抱柱的尾生。”
“那你可要好好挑选,找个不会失约的人来。”
崔道之开个玩笑,舒澜抬起眼瞧着他点头,黑玉似眼眸看过来时竟令他又多了几分跟之前那回一样的莫名心虚,又低下头去抿了一口茶。这味道熟悉的茶水提醒了他,崔道之斟酌了一刹,最终还是开口问舒澜道:“你喜欢这样的茶?”
“习惯了。”
舒澜没多想,答得顺口,答完了才觉得这和“不喜欢”没什么区别。
“那你还这样煮茶?”
“下官这样煮茶是……为了自勉。”舒澜灵机一动,顺口编出一套,“崔令君赐茶的时候委以期望,这样煮茶,便是为了时时自省,想下官是否有负期望。”
崔道之听得哭笑不得,但舒澜说得一脸诚恳,竟摆出由不得他不信的架势来,他便也只好跟着点头说了几句有心。
交代完毕,崔道之拿好东西一路走出内门,想到舒澜今日该值夜当班,忍不住又回身看了一眼宫城,觉得那似乎纤弱却又像竹柏一样挺拔的身影和浩大富丽的琼楼玉宇在他的脑海中忽然合二为一。
前人曾有说一人离去后便觉整个城池寥落的,而此刻一想起舒澜还在宫中,竟宛如令他生出城不再空的恍惚,但旋即又从那种恍惚里猛然清醒。他自嘲地赶紧重新甩了甩马鞭——这天大地大,未料他竟然要靠着一个少年人的存在来填补x_ing情里天生的空寂感么?
崔道之摇摇头放下这个念头,在远望的时候却又想起方才那一段对话。如果他猜度的是真,那么对于少年在临门一脚之前的退缩,或许自己本该是舒了一口气的——因为不管舒澜要说的或者暗示的是什么,总归咽下去要比说出来好。
崔道之一旦想清了便再不去回忆,只是赶忙策马往宫城之外去。他抬头远望,只见到一丝还未褪净的晚霞在天际勾出一抹蓝紫的云影,天色则已经是暗了。
崔道之原以为既然舒澜没说出那半句话,这件事情就算揭过,只要他不提起,一切就都能被这么含糊着抹掉,但没想到他一向自诩料事如神,在这一桩上面却十之八九是算错了。
倒不是算错了舒澜,是算错了他自己。
舒澜还年轻,沾着暮春的雨水s-hi淋淋脆生生的,先是睁大一双眼睛晶亮地盯着崔道之瞧,试探过两回之后就抿了抿嘴唇点点头,转身下了台阶。
过去了,结束了。崔道之心想他这回可以当真松一口气,然后又无理取闹地暗暗气恼起来:你不是要做尾生抱柱的么,结果却连回头一顾都没有,这是哪门子的尾生……?
“崔令君,大婚——好玩么?”
他正胡思乱想得有些出神,忽然被这么一句问话拉回眼前,才赶紧想起自己是在建极殿里,面前还坐着个十来岁的小皇帝。
天子的婚事前几天刚开始张罗,只等定下皇后人选就定亲成礼,小皇帝这几日为这件事情绪颇是有些怪异,崔道之看了他一眼,板起面孔道:“不好玩。”
皇帝很是失望的样子,扁了扁嘴开口:“‘昏礼者,将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也’,朕六岁就背熟了,当然知道这不是儿戏——但是我总不能拿这个去问女官问先生吧?”
那半大少年从御案后探出脸,一双眼笑嘻嘻地看过来,只等着他的回答。
“不好玩。”崔道之重复了一遍,只见少年的神情渐渐严肃,心里忽然闪过一阵不祥的预感。他沉默了,皇帝也沉默着,但仅仅是片刻工夫。
殷琦撑着桌案站起身,看着崔道之的眼睛慢慢出声:“既然令君知道这件事不是儿戏,那么朕也有一句话讲。朕今年……是不会大婚的。”
崔道之愣了一愣。
“陛下……说什么?”
“朕今年不会大婚。”
听到天子重复了一遍,崔道之抬头看着他。
“陛下为什么不肯?”
他轻声问,但其实在少年回答之前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殷琦的样貌酷似他的父亲,那双黝黑的鹿眼几乎令满朝文武都要感到几分恍惚,但崔道之没想到天子连生身父亲的怪癖都一一继承了下来。
不知道这回又是哪个朝臣沐浴天恩?他在心里五味杂陈地想着,只觉得一阵荒唐,脑子里忽然竟浮现出十余年前高祖皇帝把他压在偏殿里时外头的雨声,咽下一声淡漠的苦笑去细听眼前少年的回答:“朕心里有了爱慕之人。”
“是谁?”
崔道之不抱希望地一问,果然殷琦只是笑了笑摇摇头,没回答他。他心知此刻说什么大道理也无甚意义,更何况自己也不太有说的心情,只是无奈地抬头对皇帝说道:“那他也爱慕陛下么?”
“现在……还不一定。”
殷琦看起来是满心的诚恳,说到这里的时候略带为难地放低了声音,崔道之见他这样,自己心里不禁也越发为难起来,虽然为难的不是同一个理由。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瞧着殷琦道:“往后就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