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识鸳鸯是怨央。萧尚宫,你有什么必须置我于死地的理由吗?”
萧唤云只是转着那红心丹珠:“裴大人,你那玉,有什么讲究吗?”
裴文德从怀里掏出那白玉鸾鸟。
“原本有讲究的,相偕一生之约。”他柔柔笑着,“可现在也算是没有了。因为有个人愿意陪我一起等这个约定。”
萧唤云眼中恍惚。
——裴某并未见过萧尚宫,可为何有种熟悉之感?
——为何他那时救走的偏就是皇上,而不是你?
——尚宫大人,你没事吧。
——我要举发,御前统领裴文德与尚宫局尚宫萧唤云私相授受,暗通款曲。
——哀家早就后悔了,不然不会把那玉佩还你。
裴文德轻扣桌面:“忠心这种东西,本就不是一杯毒酒就能明志的。是你信不过我,还是太后?”
“我不知道。”萧唤云如实道:“我只信皇上,我说过为了他我会拉拢一切。但是你,”她抬头问道:“你来京城,一定不是巧合吧。”
“是。”裴文德眸中清明:“我来京城,实则只为我裴家洗雪冤名。我怀有辅佐明君之志,愿效仿屈子管仲。不过……还有些私心,从见他第一面起,就生了根。”
“他见我第二面,便一句话将我的恩怨解了去。后来我才发觉杨先生说的对,他也有不得已。是你要我看清他的真心,我便照做了。”
“一见倾心真的有么?”萧唤云缓声问道:“裴文德,我嫉妒你,便也怀疑你,怕你伤害他,更怕你离开他。”
“有。”裴文德端起酒杯。“你若不信,我便饮酒明志。”
“也好。”萧唤云给自己斟上酒,与他轻轻一碰。
一杯酒尽,落下泪来。
“阿照他……很喜欢你吗?”
“是。”
“你呢?”
裴文德嘴唇微动,却没有说话。
萧唤云远远看着有人影绕过御花园来,起身走到窗前一挡。
“他对钱宁对江彬,无情,无意,有贪,有欲。而他对你,有情,有意,有贪,有欲,只是那情意太重了,甚至可以把他的贪欲压下去。”萧唤云已经看得到朱厚照愤怒的脸庞,她最后笑道:“或许他曾经对我还有情意,今夜过后,他对我,便是无情,无意,无贪,也无欲了。”
那门被大力推开,一阵冷风卷席,衣衫随风一摆。
朱厚照一眼看到那y-inyá-ng壶,还有裴文德面前空着的酒杯。
他发觉母后在刻意拖延时间时,就已经暗暗不安了。
“皇上,姑姑把裴大人叫走了。”尚宫局的宫女粉黛是暗中拦下的皇上,只急道:“姑姑带走了y-inyá-ng壶。”
“只是哀家赐给他一壶酒。”张太后理所当然:“裴牧远放,他必然怀恨在心,哀家这是怕他伤及皇上。这么久了,皇上就算宠也该玩够了。”
朱厚照双眼通红:“儿臣对他从来不是玩弄。”他攥紧了手心,声音颤抖:“他若要杀我早就可以动手,我与他同榻而卧,同桌而食,就算是r.ì久也该见人心。”
“可你是皇帝!”张太后厉声道:“哀家不允许任何人可能伤你,也不允许再有一个刘瑾或是一个钱宁。”
“他不是!”
“裴文德只是裴文德,是儿臣……牵挂之人。”他跪身叩头:“母后,恕儿臣唐突。只是这个人,儿臣要定了。”
朱厚照一步一步走向裴文德,那人只是笑着看自己。
“你喝了?”
“喝了。”裴文德坦然:“我本就并非不忠,此心坦然,为何不能喝。”
“你可知道……”
“知道。太后想要的无非是要臣离开皇上。臣不愿离开皇上,更不愿皇上为难。”
朱厚照一步上前:“文德,你吐出来,宫里有最好的太医,你会没事的。”
裴文德只摇头:“皇上,不用了。”
那杯子轻轻一碰,摔到地上,清脆一响。
萧唤云闭着眼,只觉得那人手心灼热,要把自己的手腕捏断一般。
“解药。”
“没有解药。”萧唤云挣开手,双眼无神:“爷,妾把这酒端给裴大人的时候,就没想着谁能活。”
眼前只一黑,那手挡过月光,掌风擦着耳尖而过。她咬牙看着他。
可那一掌终究没有打下来。
“萧唤云,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朱厚照垂下手,只一步一步退到裴文德身边。
“朕说过,你想要的一切,朕都可以给。”
这一句话如同刀子一般狠狠的在萧唤云心上割过。
“可妾想要的……”眼泪如珠缓缓一落,萧唤云含泪苦笑,一双眼睛光芒尽褪:“皇上不给。”
她抬手擦了擦脸颊,转身定定看着裴文德:“裴大人,你还欠我一个回答。”
裴文德牵住他的手,朱厚照只觉得手心温凉,把自己失了理智的心安抚下来。
“既然非死不可,那在死之前,说一句喜欢,也不算我负约了。”
“若你不死呢?”
众人皆未看清,只看她手中一物狠狠摔下,屋中霎时月华流转。
“珰!”
“此玉已碎……此约已毁……”
“你无需再顾忌。裴文德,酒里无毒,我可与太后j_iao差了。”
那白玉鸾鸟碎做几块,迸落在裴文德脚边。
在那碎玉后,刻着一个小小的“萧”字。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两只鸾鸟,一凤一凰。如今凰鸟已碎,所谓前尘旧约,便不作数了。
“竟然是你……”
萧唤云握着裙边玉璧,叩首而拜,再起身,便已决然。
“阿照,放我出宫去吧。”
是夜,月朗气清。
煤山之上,朱厚照拿着酒壶坐在地上苦饮。
“文德,朕不愿做皇上。”
“所有人都会揣测,都暗藏祸心,不一定什么时候,最亲密的人也会想要你的皇位,最依赖的人也会变得面目全非。”
“我身边,父皇走了,刘瑾走了,母后变了,现在唤云也离开了。”
“不过她走了也是好事,皇宫不是多好的地方。”
他起身走向白玉栏杆,俯身看着万家团圆,彩灯流转。
“你看,他们可以打马街市,拈花饮酒。他们可以爱其所爱,无顾流言。他们可以挚友亲朋,推心置腹。”
“朕不可以。”
“就连今r.ì,朕不知为何母后要杀你。可她的的确确只是为了儿子的安危。”
“朕也对不起唤云,朕知道太后在逼她。她若真要杀你,是不会允许粉黛给朕报信的。”
“为何所有人都会变成他本不会变成的样子,而让朕悔恨呢?”
“文德,这里风太冷了。”
身边窸窸窣窣轻响,接着背后一暖。
“阿照……我可以这么叫你么?”
他声音嘶哑,双手在他身前j_iao叠。
“我怀里可能并不怎么暖。但我想在你冷的时候抱抱你,也许就不那么冷了。”
“我走过千里江山,见过流离失散,见过与世不容,见过许许多多委屈和不得已。我没有机会给他们一个怀抱,因为他们总会等到一个人,并得到安慰。”
“而我实则也在找,找那个愿意给我一个怀抱的人。”
“太后的担忧,我会用后半生去证明。我想现在可以说了,我不愿只做你的臣子。”
“我不喜欢皇上,我喜欢你。”
裴文德与他额头相抵,眼中流淌银河星辰,莹莹烁烁。
“文德,一生太短。我等你……这样久。”
他们紧紧相拥,缓缓吻去。
秋月秋风勾起一夜缠绵,匆匆拂落前时香梦,浅唱低吟,花开并蒂,燕落双栖。
“阿照,你可曾入我梦来?”
“此番,不是梦。”
满山清影萧索,只你在处,便是此心安处。
长明灯下,佛珠轻轻一转。
“裴牧,哀家见到你儿子了。”
半晌,只听的邈不可闻一声长叹。
“他真像你……”
☆、7
7
京城下初雪的时候,是在一个不见夕yá-ng的傍晚。青灰的云压在煤山之上,朔风迢迢。棉絮般的雪洋洋洒洒斜着吹过,落在那金瓦红墙上,不消片刻,便白茫茫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