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生缘 by 黑☆花鸟十色【完结】(11)

2019-05-20  作者|标签:


  两生缘 (1)

他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整片乾净无杂质的白色。
  身体沉重至极,四肢虚软得使不上力气,每呼吸一次胸口便像是被巨石辗压过似的疼痛。这时他才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极为柔软的「床」上,口鼻之上覆盖著他从未见过的半透明罩子,里头徐徐吹出气味令他不舒服的气体。
  身边一名奇装异服的白衣女子一脸惊喜地望著他,连珠炮似地对他抛出一串话语,左一句「程先生您清醒了吗」、右一句「程先生您听得到我说话吗」,有些大声,声音有些尖锐,刮得他耳朵生疼。
  他听不懂那位女子到底在说什麽,也没有那个精力去理解,只能看著那位女子的嘴巴开开合合,头上一顶形状奇异的白色物体随著她的动作晃啊晃的,晃得他头都晕了起来,意识渐渐涣散。
  他忍不住闭上眼,放在棉被下的手悄悄握紧成拳。
  这里……不是他熟悉的世界。
  ***他的名字是程望秋,字惜夏,骁阳国承宁府贺县人。生於第九代君王瑞宗宝益三年,为程家独子。
  十二岁时父母双亡,十四岁从军,十九岁始展锋芒。二十一岁於征秦海国一役斩杀敌方三百精兵,迫敌退守百里而声名大噪,官拜副将。二十四岁升为正四品大将军,封宁远侯。
  宁远大将军骁勇善战,善用兵之道,威震四海,外敌甚而有闻其名即自行退兵者。其治军严谨,但为人爽利且体恤下士,深得军心。第十代君王盛宗即位後,程望秋以四十一岁高龄交还兵权,告老还乡,但终生未娶,膝下亦无子女,身边仅一姬妾阮氏相伴。
  盛宗祥嘉六年因病而卒,享年四十六岁,圣上追谥为威远公。
  这是他的一生,短短数句话便可将其中的一切概括。
  程望秋愣愣地看著手上的纸头,心中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大概是他看的时间有点久了,一旁的鬼差小心翼翼觑著他的脸色问道:「程先生,这上头的记载有何错误之处吗?」他猛然回神,老脸微红略带歉意地将纸张交还给鬼差,道:「上头记载并无违误。」「没问题就好。」鬼差松了口气露出笑容,卷起纸塞进袖口,又从背後掏出一个大红色方形的盒子,上头挖著一个圆洞。「您的一生经过阎王殿下考核过後,认定您是属於功过相抵之类,不必至受刑司报道,因此您剩下的程序就比较简单了。方才跟您确认过身分後我们会将您这一世的身分注销,接下来您只要抽个签来定下一世投胎的基本资料,然後去奈何桥边报到就完成程序罗。」程望秋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将手伸进圆洞里抽了张签,打开一看,签纸上画了三个圆,底下写著「捌拾陆」及「莫」字。
  「可否请教这是何意?」他问鬼差。
  鬼差接过签看了看,笑答:「您这是张好签呢,三个圆代表三位贵人,『捌拾陆』指您的阳寿可至八十六岁,『莫』则是莫愁之意,意谓您下一世会平安顺遂的。」程望秋喔了一声,看著签纸想了想又问:「您将这麽重要的讯息透露给我,可是妥当?」鬼差嘿嘿一笑,对程望秋眨眨眼,清秀的脸蛋上露出个俏皮的表情道:「您抽到的是好签我当然不介意告诉您,要是换成旁人抽到其他签我自然是半点口风不露的。您知道的,这抽到好签的机运是可遇不可求,自然是人人都抢,要是一个个都解释那还不乱了套?
  况且我看您也不是个爱嚼舌根的,所以才敢放心告诉您。您这签可得收好了,待会儿您到奈何桥报到,这签在过桥时要查验的。」「原来如此。」程望秋边听边点头,倒也没有特别欣喜的样子,反而沉吟了一会儿後向鬼差问道:「既然这样,我想向您打听个人,不晓得方便与否?」鬼差挑眉道:「您不妨说来听听,如果是我能说的部份告诉您也无妨。」「我想打听的是个年纪约莫三十八九岁的男人,大约六年前来到这里。他的身高不高但容貌生得特别精致出佻,说话时会习惯性地挑眉,且眉心间有一小点暗红朱痣。」「您这形容也太为难人了些,我经手过的人海了去了,怎麽可能样样容貌都记得清。
  」鬼差笑道:「不如您给我个名字吧,我也方便回忆些。」程望秋犹豫再三,才报出了个名字:「萧毓。」「唔……如果您说的是骁阳国瑞宗萧毓的话我倒是有点印象,虽然那不是我经手的人物。」鬼差摸了摸下巴,道:「听旁人说起似乎也是抽了张不错的签,三世君王命哪,早几年前就投胎去了。不过您问这做啥?您对这个人很在意?」看鬼差一脸的好奇,程望秋只得苦笑,也不晓得该怎麽解释。
  「不,倒也不是……」「哎,如果不是的话那自是再好不过。」鬼差打断他的话,面容一肃收起先前的嬉笑轻快之色,郑重道:「程先生,我想您是个看得开的人,但我还是要多事地在这里给您提点几句。」他顿了顿,「人啊,一旦死了便只剩个魂魄,再多再大的事那都是前尘往事,带也带不走的。许多人初来冥府时也放不下过去,但一碗孟婆汤下肚,奈何桥一过谁还记得谁?
  所以您一定得看开点儿,到了冥府报道那便是彻底将前缘的一切了结,从今此後清清白白的一个魂魄投胎轮回去,也就别再牵系挂念著谁了。您是个明白人,想必一提点就懂得了。」程望秋叹了口气。是啊,人人都说死後便要放下过去,但又谈何容易?
  那鬼差似乎是突然想起自己还有别的事要忙,话说完对程望秋告了歉,行了个礼後就迅速地转身离去,嘴里还叨叨念著自己今日话说得太多,会被拔舌头云云。程望秋呆呆望著鬼差走远,忍不住又叹了口气,收妥签纸後便按著路旁的指引前往奈何桥报道。
  途中,一阵哭声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循著声音,发现不远处有个衣衫褴褛的小姑娘,正蹲在那儿抽抽噎噎地抹著眼泪。
  程望秋看看四周匆匆经过的人没有人停下来关心一下这个小姑娘,一时同情心发作,便上前问道:「姑娘何以在此哭泣?」那姑娘抬头看了他一眼,光顾著抹眼泪也说不上话,只是用颤抖的手递出一张纸条让他看,他仔细一看,发现那似乎也是张抽定下一世命运的签纸。但这签纸和他抽到的大相迳庭,上头仅用朱砂笔潦草地画了朵花,底下两个鬼画符似的大字「两生」。
  「这是……」「这是张下下签,我亲耳听见那鬼差爷说的!」那姑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地道:「虽然他们明面上安慰我说人各有命,但我分明听见那两个鬼差爷在背後咬耳朵,说什麽两生之人是为了前人续命、命格不够硬的人轻易便会魂魄离体而亡、真是可惜了这个小姑娘什麽的,我虽然没念过书但也知道这不是什麽好话……我、我这一世是遭遇横祸而死,已经悲惨至此,为什麽下一世还要这样对我?老天不公啊!」说罢小姑娘便又嚎啕大哭起来。
  程望秋一边轻拍著小姑娘,脑中一边快速地闪过几个念头,迅雷般的几轮思考过後,他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道:「姑娘你莫哭,我有个主意,你要不要听听看?」小姑娘稍微止住眼泪,用一双红肿的兔子眼看著他,问道:「大叔,你要帮我吗?」「我帮你,也是帮我自己。」程望秋的笑容更深,眼神却很认真。「我手上有张很好的签,但我不想要,所以你把你的签给我,我们俩来交换命运。」小姑娘瞪大了眼,但立刻带上了几分防备。她虽然不聪明,但也知道这世道上没有人会平白无故对人好的。「大叔你跟我换签,图的是什麽心?」「我说了,我虽是帮你,但也是在帮我自己,要你的签自然是有目的的。」程望秋凝视著小姑娘手上的签,道:「我不是平白无故地帮你,我的交换是有条件的,咱们各取所需。」「什麽条件?」「你得帮我喝下孟婆汤。」小姑娘顿时傻眼,嘴巴大张得能塞进一颗鸡蛋。程望秋也不催她,只是望著她,由得她在那里天人交战,思想斗争了半晌才小声问道:「在这种地方……这麽做……不会出事吗?」「够小心谨慎就不会。」程望秋的态度倒是很从容,他一生军旅,什麽大风大浪没见过?玩这种技俩对他来说只是小菜一碟。「反正再怎麽糟,也不会比现在更糟了,不是吗?倒不如奋力一搏,也好过事後後悔。」他的说法显然打动了小姑娘,思量再三後牙一咬,便态度决绝地将自己的签递给程望秋,道:「我愿意多喝一碗孟婆汤,其他的有劳大叔帮忙了!」程望秋心道,其实孟婆汤下肚後前事俱忘,哪里还会有什麽事後後悔?不过都是话术而已。
  但他还是笑了起来,交出了自己的那张据说是一生平安顺遂的好签。
  幸亏孟婆上了年纪,眼力不好。
  她尽责地站在奈何桥头一张一张检验著命运签,然後递给投胎者一碗孟婆汤,并指引他们投胎的方向。但她没注意到长长的队伍中有个人孟婆汤半滴未沾,却有人一口气喝上了两碗的份量,还不小心打了个饱嗝。负责收碗的鬼差只注意清点空碗的数量,也没察觉情况有异。
  通过检查後,程望秋跟著人群沿著长的看不到尽头的奈何桥前进,看著周围包括那小姑娘在内的人,喝下孟婆汤後全部换上了无喜无嗔的恍惚神情,不禁有些後怕。
  虽说人死後就该尽忘前尘往事,但有些事情他是怎麽也忘不掉,更遑论放得下,所以他才会大胆将脑筋动到了孟婆汤上,宁可用下一世的好运为筹码,去换取一个能够保全这一世记忆的机会。他不想要这一世的一切都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到最後连自己仅有的一点回忆都成为镜花水月。
  不过话说回来,小姑娘给他的那张两生签,「两生」指的究竟为何?
  正在琢磨间,他所在的这批队伍已经行至桥的尽头,所有人俱停下了脚步。他深吸一口气,还来不及做好准备,一股强烈的白光瞬间垄罩他全身,一下子便吞没了他的意识。
  ------鬼差:孟婆奶奶,好像有人喝了两碗汤。
  孟婆慈祥地微笑:无妨,反正她投胎降生之时也是要拉肚子的。

  两生缘 (2)
***「我是听说你醒了才来探望你,不过我不觉得你的样子看起来有多清醒嘛。」意识即将远去之时,一个温润如玉带点慵懒的男声唤回了他的神智。
  『什麽人如此无礼,竟然连进入他人房内也不遣奴仆先通报一声?』程望秋有点恼怒地想,吃力地转动脖子循声望去,只见一名身高颇高的男子双手环胸斜倚著门,颈部以上的容貌因为逆光而有些模糊,但嘴角略带讥讽的笑意却相当显眼。
  他眨了眨酸涩的眼睛想看清男人的样貌,待好不容易看清时却头皮一炸,只觉得浑身寒毛都竖了起来,连双手在被子底下微微颤抖都无所知觉。
  眼前男人的样貌是他熟悉的。精致如画的眉眼,优美丰润的双唇,略带刚硬、让整体五官看上去并不那麽女气的下颚线条,还有说话时眉角不自觉上挑的动作,都是程望秋在过去几千个日子以来所惯见的。
  甚至连那带点讥讽的笑容也如出一辙的好看。
  但这个男人的双眉间并没有朱砂痣,说话的语气间少了王公贵族惯有的优雅而冰冷的腔调,也少了那股威仪天下四海的君王气势。虽然举止和态度有些失礼,却多了一份相较之下更为平易近人的温和。
  这是个很像瑞宗萧毓的男人,但他并不是萧毓。
  最初的震惊过後,程望秋慢慢冷静下来,一方面觉得有些失落,又忍不住在心底苦笑,自己这定力真是越活越回去了,都四十几岁的人了,见到个相貌酷似萧毓的人便一惊一乍的,成何体统。
  程望秋犹疑打量的目光让男人嘴角的笑容渐渐褪去,两道姣好的浓眉拧了起来。
  「干嘛用那种表情看我?程子夏,你是出车祸脑子给撞坏了,连我都认不得啦?」男人大步走到他身前,弯下腰仔细端详他。「我觉得你的外观看起来还好啊,除了骨折之外不就是脑震盪吗?应该不至於连你脑子里那一丁点儿微薄的东西都一起撞飞才是。」『那还真抱歉,不只是脑子里的东西撞飞了,连身体里的正主也飞了。』男人语气里若有似无的讽意让程望秋有点不爽,暗骂这个看起来约莫二十岁出头、年纪比他还小的男人与长辈谈话竟然丝毫不懂礼数,话语间多有不敬之意。但口鼻上被罩著奇怪的东西让他无法开口,只能在心里腹诽,双目倒是毫不退缩地迎上男人略带试探的目光。
  现在具体究竟是个什麽样的情况?
  虽然身体极度疲惫不适,程望秋还是强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一边仔细观察眼前男人的表情,试图从那上头读出任何的蛛丝马迹;一边脑袋飞快地运转,运用目前得到的所有资讯积极分析著他当前的处境。
  首先,这里不是他熟悉的世界,从房内的摆设到男人身上的衣著均非他所见过的,即可窥知一二。
  其次,他似乎投胎到了一具魂魄刚离体的肉体之上。肉体的原主──据这男人方才的说法──是因为遇到意外而受重伤,但显然除了程望秋自己以外,并无其他人知晓原主已魂归西天之事,俱只当他是受伤卧床休养。
  最後,眼前的男人明显认识身体的原主,且至少有一定程度的交情。这也可以解释为何男人能够不经通报便闯入房内。
  程望秋心中暗叹,这情况看来不是轻易就能了结脱身的,有这麽多的眉角和难行之处,无怪乎鬼差们会认为这「两生」是张下下签,也无怪乎那位小姑娘要嚎啕大哭了──不仅得接续前人之命,一个弄不好极可能惹上无穷无尽的麻烦,还可能变成替前人收拾烂摊子的角色。
  这下该如何是好?
  现在才後悔换签什麽的已经太晚也没有意义了,程望秋只略作思考,电光石火的一瞬便对下一步棋该如何出招有了定夺。事事瞻前顾後、犹豫不决并非他的风格,与其将来的一举一动皆处处掣肘,不如从一开始就彻底坦白,主动进攻。
  他试图动了动手脚,发现除了疼痛之外,活动上并没有有太大的困难,於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自己撑坐起来,又动手去拔那盖在他脸上的罩子。罩子用一个复杂的方法固定在他脸上,他摇了半天拿不下来,最後乾脆用蛮力硬扯。
  从头到尾那个男人并不阻拦他也不出手帮忙,只是安安静静站在一旁,用饶富深意的目光研究著他的动作。
  拔下罩子後他的呼吸总算顺畅了点。他清了清喉咙正想开口,男人却突然像是发现了什麽有趣的事情似地笑了起来。
  不知为何,程望秋直觉地感到男人并非因为开心而笑,那好听的笑声里似乎还掺杂了某些异样的情绪。
  「有什麽可笑的?」程望秋的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般的嘶哑,连他听了都很想命令自己闭嘴。
  「你不是程子夏。你是谁?」男人笑盈盈地望著他道,语气里是不容置疑的肯定。
  他的笑意没有到达眼底。
  程望秋心一跳,面不改色地回道:「……在下程望秋,登楼远望的望,落叶知秋的秋。敢问公子如何称呼?」「程子夏去了哪里?」男人选择性地忽略了程望秋的问题。
  「……在下无所知悉。」「你从哪里来的?」「自冥府投胎而来。」「所以你只是个跟程子夏毫无关系的人,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确实如此。」虽然听起来有点伤人,但实情就是这样。
  男人点点头,一下子便敛起笑容。
  两人沉默地对视片刻,男人迳自从旁抓过一张椅子在程望秋身边坐下,双手撑在膝上十指交叠,抿著唇像是在思考些什麽。
  程望秋也不急,由得对方慢慢思考。这种时候多说什麽都是无益的,况且他才不会蠢到去问对方是怎麽发现自己并非原主的,那得多尴尬。
  半晌,男人才像是下定什麽决心般,开口道:「我很欣赏你选择坦白相告的勇气。你看起来是个聪明人,我不想浪费时间绕圈子,所以有话就直说了。我说话可能会有点难听,但没有什麽恶意,还请你见谅。」程望秋点点头表示理解。
  事实上,男人的态度已经比他预想中还要和平得多,至少是颇为冷静地在解决问题,而不是拿起扫把将他视为妖怪般扫地出门。这让他一开始对男人的印象稍微有些改观,毕竟以二十岁出头的年纪要做到如此沉稳,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
  「既然你跟程子夏没有半点关系,那麽说实在话,我并不不打算和你有过多的牵扯。
  」男人望著他道:「问题是,你现在占用著子夏的身体,我不得不管。我对你是人是鬼还是妖怪都不感兴趣,我也不在乎你来到这里的理由,但我不希望你拿子夏的身体去做些违法或惊世骇俗的事情。」程望秋听著心头直冒小火,偏又不好发作。说什麽「占用」程子夏的身体,他明明就是投胎来的,一切都按照冥府的规矩,虽然有偷偷换过签,但好歹也算是个合法的途径,这个人凭什麽说得他好像是窃取他人之物的小贼?
  算了。程望秋深吸两口气,他都年纪一大把了,老人家不跟没见识的年轻小夥子计较,自降格调。
  男人才不理会程望秋明显不爽的神色,继续道:「我和程子夏虽然是炮友,但也是朋友,所以即便他现在已经不在了,我也要确保他的身体不会被拿来胡搞瞎搞,这是朋友最起码的道义。」男人顿了顿,道:「从你之前的行为看得出来,你很明显地对这个世界并不熟悉,这样太危险了。我会用三个月的时间教会你在这个世界生存的基本知识和能力,三个月过後我们一拍两散,我也不会再管你的事,这样我对子夏至少就算是有尽一份心力了。」程望秋没听懂「炮友」是什麽,但他听懂了「朋友」两个字,於是心下稍安,便笑道:「这个提议甚好,初来乍到此地,对这里不甚熟悉,还有劳公子帮忙。」男人只是淡淡地道:「不用急著谢我,我并不是为了你才出手帮忙的。」程望秋也不在意他的态度,在这种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能够得到帮助比什麽都重要,相形之下态度什麽的不过是浮云罢了。
  虽然他有一点点──只有一点点──介意这个人在弄清楚他身分前後态度上极大的落差就是。那让他稍感失落。
  「对了,我不管你是哪个时代投胎来的人,但我劝你最好改掉那种文诌诌的讲话方式。」见程望秋一脸的茫然,男人耐著性子开导他:「我们这里人说话不用之乎者也的,你那样子讲话很像是哪个过时的八点档古装剧的演员,出去会害子夏被人误认为是神经病的。」过时?什麽东西过时?八点档又是什麽?程望秋一头雾水又不好意思追问,但他半猜半理解可能是在要求自己说话要更俚俗一点,於是模棱两可地点头称是。
  「知道就好。你躺著休息吧,我去帮你找护士来检查一下身体。」「呃,且慢!」程望秋急忙伸手拉住他的衣角,露出友好的笑容。「公……你、你还没告诉我贵姓大名?要怎麽称呼你?」「……我叫萧毓。锺灵毓秀的毓。」程望秋的笑容一下子僵在嘴边。
  ---程望秋:我和萧毓是炮友唷!(笑)萧毓:......咳,他说的是碰友。

  两生缘 (3)
***套用个程望秋几天前才刚习得的词汇,他近日来深受「代沟」与「文化隔阂」的困扰。
  依照萧毓不负责任的翻译,所谓「代沟」是指因为年龄、身分地位等等因素而沟通不良,而像他们两人之间经常发生的鸡同鸭讲的状况,就叫做「文化隔阂」。但是程望秋完全分不清楚这两者之间有什麽区别,反正他觉得他和萧毓之间既有代沟又有文化隔阂,而这衍生出了各式各样的问题和麻烦。
  例如对於「程子夏」这个身分认同困难的问题。
  其实说穿了,就是他对自己投胎的这具身体颇有意见。
  程望秋想,他永远都不会忘记他这辈子第一次踏进医院的厕所,就方寸大乱地把自己锁在里面闭门不出一个小时,最後被以为他发生什麽意外、破门而入的萧毓半拖半拉地带出厕所。
  「正常人在厕所做蛋糕也不会花到一个小时,你在里面干嘛?厕所里的东西该怎麽用我不是都教过你了吗?」萧毓双手环胸,居高临下一脸不爽地瞪著他,脸上写满「你可以不要给我找麻烦吗」的表情。
  为了那扇他不小心破坏掉的厕所门,他被迫听一个脾气暴躁的老医生长达半小时关於小不忍则乱大谋的长篇大论,还得付出四位数的赔偿金,那个肉痛啊。
  「我的脸……」程望秋明显受到过大的打击,神情颓丧目光呆滞地喃喃自语。
  「你说什麽?」「……我说,」程望秋突然转过头一脸悲愤地望著他,表情如丧考妣双目含泪,完全没有了先前成熟稳重的风范。「这是什麽脸啊!我无颜见江东父老了!」「子夏的脸哪里不好?你别忘了,这是程子夏的身体又不是你的。」萧毓不耐烦地掏掏耳朵,完全不懂他在纠结什麽。
  「你不懂,你不懂,你们年轻人懂什麽……」程望秋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边原地转圈圈边抱怨道:「我的胡子呢?我那把有『朝中第一美髯』封号的胡子呢?天啊,没有胡子我要怎麽见人?圣主在上,我精心保养了多年的美髯就这麽弃我而去了吗?」萧毓压根没听懂他在碎碎念什麽。
  「而且!」程望秋一拐一拐站到萧毓面前,抓著自己那头挑染成金棕相间的头发问道:「我的头发为何是这种奇怪的颜色?这是某种异常的疾病吗?为何你的发色是如此正常的黑色?」「那是挑染,不是疾病。而且这颜色哪里奇怪啊?明明就好看得很。」萧毓撇撇嘴,可不敢告诉这位古板守旧的「老人家」,以前程子夏曾经把自己的头发染成七彩霓虹灯,现在这个颜色还算保守得多了,不过估计说出来程望秋会更崩溃。
  程望秋无言,他实在无法理解这个世界的人何以有如此奇特的审美观。不爱蓄须、不爱蓄发,把受之於父母的头发修剪得如此之短,又喜好在发丝之上大作文章,染成各种怪异的颜色,成何体统?且不论男性女性皆衣著轻便,大方地裸露胸膛、手臂和双腿,这种在他原本的世界是何等惊世骇俗的事情,这里的人却都习以为常安之若素。
  虽然说入境随俗,但过大的「文化隔阂」著实叫他这位老人家的心脏有些吃不消。
  程望秋回想一小时前在厕所镜子里看到自己的样貌时,几乎连自杀回冥府重新投胎的冲动都有了。一张漂亮的鹅蛋脸、两弯浓密新月眉,过分苍白但毫无瑕疵的脸蛋上水灵灵的一对猫儿眼,额前碎发修剪成一个斜斜的弧度,半长不短、金棕相间的发丝凌乱地披散在脸颊和肩上,整个人看起来说有多无辜就有多无辜。虽然略显女气了些,不过不得不承认程子夏确实生得一副好样貌,比他从前见过的京城名妓、最富盛名的**「一晌贪欢」里的花魁何素春还精致得多。
  但好看归好看,问题他程望秋前世是个武将,是名威天下的宁远大将军啊!堂堂八尺壮汉一下子变成了看上去弱不禁风的小白兔,这差距大得让程望秋一时半会难以接受。
  遥想当年,他宁远大将军威震四海,身骑战马披坚执锐,何等的英姿焕发!那不怒自威的气势,只要一个眼神就能吓得对方双腿发软,而现在呢?程望秋试著眯起眼对镜子里的自己露出个凌厉凶狠的眼神,但怎麽看都像是在抛媚眼儿,半点威严都没有。
  萧毓无法理解程望秋快要崩溃的心情,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云淡风轻地道:「别抱怨了,子夏可是大家公认的美男子,你已经算是很幸运了,别不知足。」「……」又例如萧毓对於情爱和床第之事开放得不可思议的态度。
  出院後,程望秋住进了萧毓的房子,萧毓还好心地清出一间堆放杂物的房间给他当作客房。
  某天深夜,早早便就寝的程望秋被客厅的开门声和交谈声吵醒。他睡眼惺忪地揉了揉眼睛,哈欠连连打开房门查看,就看见萧毓搂著一名眉清目秀、头发染得五颜六色的年轻男子,两人在玄关处耳厮鬓磨打的正火热,言词放荡露骨得连他听了都耳根子发烫。
  萧毓和那名年轻男子肢体纠缠著进了房间,程望秋隔得远远的都还闻得到他们身上的酒味。过没多久,一声高过一声销魂的**,间或夹杂著**模糊的喘息透过隔音效果不甚佳的墙壁传来,羞得他面红耳赤。
  男人的**不似女人般娇软,略微低沉沙哑的嗓音却轻易地便撩拨起人心,像猫咪的爪子轻轻挠啊挠的,挠得程望秋整晚都没睡好,翻来覆去直到快凌晨才入睡。
  隔日果然睡迟了。他盥洗妥当时,萧毓早已经起床多时,正在餐桌旁吃著早餐配报纸,家里到处都没看到昨晚那位五彩缤纷的年轻男子。
  「你在找什麽?」萧毓皱起眉头看著程望秋四处张望的动作。
  「昨晚那名……呃,男子呢?」「喔,你看到啦?他一大早就回去了。」萧毓的口吻轻松得像是在谈论今天的天气一样。
  程望秋觑著他的脸色,捡著字眼小心翼翼地问道:「呃……你、那个……有龙阳之好吗?」「蛤?」萧毓先是一愣,想了一会儿才想起龙阳之好是什麽意思,接著便很大方地点点头:「是啊,我喜欢男人。」他这麽坦率承认的态度让程望秋很是讶异,忍不住脱口而出道:「这种事情是可以这麽光明正大地承认的吗?你都不会因此感到羞赧吗?」「为什麽要感到羞耻?我又不犯法,而且多的是跟我一样的人。」萧毓耸耸肩。
  「可是那不是……不正常的吗?」程望秋想起某些很不好的回忆。
  「哪里不正常,人各有所好而已,谁规定男人就只能喜欢女人?」萧毓喝了口咖啡,慢条斯理地道:「有句话怎麽说的?『有些人喜欢啃鲍鱼,而我偏偏喜欢咬肉棒不行吗?
  』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程望秋咀嚼了一会儿才听懂他的意思,脸皮瞬间涨红得像是快滴出血来,颤抖的手直指萧毓却说不出半句话来。
  「不是吧?这样子就害羞了?你的反应也太有趣了点。」萧毓看见他的脸色,罕见地笑得相当开怀,还坏心眼地凑到程望秋身边小声问他:「你该不会还是在室的吧,啊?老人家忍耐太久对身体不好喔。」说完又是一阵没心没肺的笑。
  「……不知羞耻!」程望秋气得将整杯水倒扣在萧毓头上,也不管萧毓一下子变得铁青的脸色,端起自己的早餐咚咚咚跑回房间去了,接下来一整天除了上厕所和吃饭外都没有出来过。
  诸如此类的磨擦和纷争打从程望秋住进萧毓家後就没间断过。
  程望秋适应新世界的生活适应得十分辛苦,而萧毓则是忍受一个心智和思想都停留在几百年前时空的老人家忍受得万般艰难。追究个中原由,除了年龄、身分背景和所处时代的差异等等因素外,主要还是因为个性上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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