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昱一生荣华富贵,如何走过这样混乱的街面。
他步子缓慢的跟着走,衣袍边角蹭上泥泞也并未有什么表情。
只是陷入静默的沉思。
辰昱想起来曾经的一些事。
那年冬天平九曾问过他,待择日安定下来,可有什么真正想做的?
他的回答大概是,自古成王败寇,从没有什么是可以安定的。
平九闻言笑了笑,略去眼中情绪又看向远方,再怎么回答的他是有些忘了。
是那时的他根本不会在意的事。
曾经,平九对他而言,不过是一个筹码。
一个费了心思也想弄到手的筹码。
他目光冷静的审视着平九,径直踩过整条路上铺满的荆棘未曾动容,伊尔远第一次半开玩笑的提醒他,到头来不要真把自己搭进去了,那时辰昱仅是凉凉的看了他一眼。
心想,怎么会?
平九既是他的人,那么无论生死,都该是他所了算,不是么。
至于后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脱离掌控,一步步深陷,其实是不自知的。
辰昱最终还是没有料到。
平九这个人。
为了他连命都可以不要。
却宁愿死,也不愿意留下。
神思浮沉的转过一个弯,胡家大姑娘顺着街道往前指道,“在那边,尽头那家,就是三先生的住所了。”
辰昱向前望过去。
在很远处的地方,依稀能看到站着的一个人。
看不清面容,身穿灰青色外袍,看过去只有一个挺拔从容的背影
他在整理栅栏上的Cao药,袖口落下去,正露出一截修长分明的手腕。
霎那间,仿佛有大雪纷飞而下。
如同每一个短暂的梦境,那一片屋檐变得乌黑落墨,云青山远,有一个人持剑转身,目光清朗且空远,只是一味的渴望离开。
那日复一日争吵不休的梦魇,连同手臂延展到胸口灼烧般的刺痛感,几乎是瞬时间爆炸了开。
辰昱眼里蔓延上血丝,几乎是狠戾的盯着前方。
抬手捂住胸口,感觉已有些发麻了。
究竟是何时沦陷的。
曾经这一切不过是可有可无。
三年前一场棋局博弈,他本以为有的是耐心。
可到头来,他连自己也骗不过了。
第46章 第 46 章
第四十六章
辰昱走过去,正有一枝树叶挡住了视线。
他绕过去,那道背影却正巧是闻声转过来。
入眼却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那是一张十分没有特色的脸,稀疏的眉,细长的眼,普通且平静,神色间有着恰到好处的陌生和疏离,见辰昱如此突然的走进庭院,只是平淡又略带询问般看了他一眼。
这让辰昱脚步稍稍顿了一下。
郎中放下手中的药材,见门外人走进来了,随即拍掉衣袖上的尘土,道,“阁下是?”
辰昱移走上前,顺手握住眼前人的手腕,郎中微微侧了下身,没有躲开。
手指顺着静脉探过去,发现此人体内内息全无,一摸就摸到了命门,仿佛眼前人当真是一个毫无功夫傍身的普通江湖郎中。
只是摩挲那手腕骨骼的轮廓,皮肤接触传递来的熟悉的温度,仍是让辰昱心中猛的一涨,连同手上的力道也有些不稳了。
郎中由着他握了一会,道,“阁下若是身体不适,不如将贵府地址留在这便条上,在下择日自当亲等拜访。”
辰昱抬眼看过去,明明是从未见过的脸,却偏生看出一些熟悉的神色来,平九的瞳色一向是浅淡的,愤怒时,瞳色会不由得加深,动情时,那细细的纹路却会同阳光一样扩散开,跟着轻微震颤。
人的眼睛从不会骗人。
这句话,还是平九以前告诉他的。
辰昱道,“你是不愿与我相认,还是当真不记得我了?”
郎中目光移过来,辨认的看了片刻,终是缓缓的摇头,“我与阁下平生未曾见过,又何谈记得不记得?”
说着,郎中欲把手腕抽离开来,只是刚抽动了一下,就被猛的握紧。
辰昱目光里有难言的震荡,似乍泛起一阵惊悸,只转瞬间便稳住了,然而言语仍然艰涩,“你别走,若有什么话,朕……我们可以……”
话音渐渐是续不下去,可手上力道丝毫不减,且渐渐有加深的趋势。
郎中站了片刻,见他没有放手的意思,轻叹一口气,“这里是我家,我又能走去哪里?你先放手吧。”
辰昱不作答复,那双眼中流露出一丝压抑着深沉的执拗渴求,黑色的欲望如同海洋一样卷起波澜。
郎中又道,“阁下可是觉得认识我?”
辰昱目光幽邃的看他,“你当如何?”
郎中摇头笑了笑,抬臂稍稍敞开了怀,似乎意在让他看清楚了,道,“阁下若真是寻人,不如将那人的样貌特点说一说,我向街坊打听打听,兴许有门路的。眼下这样认错,怕是不妥。”
辰昱半步上前,目光顺着郎中的眼睛落下去,“我或许是会把别人的尸首认错成你,却绝不会将你认错成别人……”
说着,胸口一阵血气逼上来,辰昱顺势咳嗽了一下,片刻后唇角便沾上些血色,他眼中牵带起一丝似笑非笑的黯然,“便是你不认又如何,便是我认错又如何?我已经等得够久了,平九,不要再推开我了。”
郎中闻言却不知思及什么,眼中一怔,后退一步拂开了辰昱的牵制。
辰昱笑容凝顿住,眸色骤然加深,伸手便要限制住郎中离去的肩膀。
却见郎中抬手,直接压住了辰昱的手腕。
那是一双修长分明的手,指腹和虎口处生着常年练剑的薄茧,手掌干燥,手指间仍残留着摆弄Cao药的气味。
辰昱一瞬间僵在了原地,他任由眼前的人握着手腕,有些不可思议。
那郎中搭上他的脉,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问他,“你身体怎么了?”
曾经熟悉的一切恍若隔世。
辰昱的唇角终是溢出一丝血来,他眼前虚了虚,伸手去握住眼前人的衣袖,却自己手都是抖的。
他轻言道,“平九,我病了……”
四年了,还不够久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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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活着渴望回到自己年轻的时代。
那充满力量的体魄中总孕育着无限可能和生机。
而有些人不是。
过去与这些人而言,并没有太多值得怀念的事。
反之,不愿被提及的倒是更多。
生活中,想要彻底舍弃掉一个人原先的身份,其实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所以若有选择,他也绝不会回到过去。
三先生本不叫三先生。
曾经的他有名有姓,只是不曾听人提起,渐渐的就连他自己也有些忘了。
近四年的时间,他换过一张又一张的面具,行走江湖不留姓名,拥有的身份很多,也未尝不是没遇到过曾经的熟人,只是没有人再能认出他。
渐渐的,他适应于这种生活。
前尘往事如浮云过眼,没什么不好的。
只是,如今。
当这个人再次像这样站到离他不远的地方,一言不发,神色憔悴却偏执,只是沉默的盯着他看时。
三先生才意识到,原来两日前他就该走的。
如今换了一张脸,却仍被依稀的辨认出来,这就有些棘手了。
如果一个人活着,可以完全摒弃前尘过往,重新来过,那么这个人一定可以变成一个无知且幸福的人。
然而他不是。
他的过去庞杂且灰暗,有着令人厌倦疲惫的沉重感,他原先是陆秋鸿,后来变成了平九,再到如今,他也说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什么人了。
自苟且活下来那一刻,平九养伤几度昏迷过去,却朦胧间意识到一件事。
倘若换位思考,原来陆一品其实没有做错什么。
辰昱也没有做错什么。
人生在世多的是萍水相逢的偶遇,做事若不为己,又哪里会有那么多平白无故的好意?
瑞王想要的一直都是这天下,初心从未变过,平九则是一开始便明白的。
只是想来,还是他天真的可笑。
悔过之余,徒增遗憾罢了。
所以若真能此生不复再相见。
那于他而言,大概才是真正的解脱。
第47章 第 47 章
第四十七章
深夜如同流淌冰川。
章府今夜却是反常的烛火通幽。
章钟山也不知在地上跪伏了多久,他身子沉,腿脚早就麻了,可仍是跪在那提心吊胆的,后脊梁早出了一身的冷汗,半分不敢动。
大约午夜三更天,床上那人似乎有转醒的迹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