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负着手走在前头,陈伯衍为他撑着伞落后半步,白色的衣摆早沾了脏污,可孟七七的脚步却迟迟没有停下。
这陌生又熟悉的街市上,好似没有当年的那股香味了。孟七七站在石桥上往岸边望去,他记忆中那家书铺早已变成了一家当铺,书铺里那位好心的老板也不知去了哪里。
他还记得那天晚上他带陈伯衍逃离采石场后,把他藏在靠近附近村庄的一个山洞里。夜深了,城门已关,附近只有一个村庄,孟七七唯恐会被人找到,连村里的郎中都不敢请,只能凭借多年闯荡的经验,在山林中找来了一些Cao药,替陈伯衍粗粗地包扎了一下。
第二日他独自来到城中找郎中抓药,抓完药,囊中羞涩,所剩的几枚铜板或许只能换一顿的口粮。
那时他拎着一大包药站在香气扑鼻的街上,身上穿的是早上刚刚清洗过血迹还没有干透的破旧衣裳,少年多愁,竟生出一股“天大地大竟没有我容身之处”的愁绪来。
许是老天爷听到了他的心声,竟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孟七七赶紧把药藏在怀里,抬头看着天恨不得把天戳个窟窿,看天河是不是会从那洞里倒灌进来,把他淹死。这老天爷也真是奇了怪了,他从前许愿要大富大贵、天下无敌的时候,也不见他有什么反应。
可见老天爷也是个欺软怕硬、趋炎附势的主。
临街的书铺老板看见一个少年独自站在雨中,也不知在心中为他编织了多么凄惨的身世,转身数了十几个铜板出来给他。还告诉他哪哪儿有一家包子铺,里头的包子又大又便宜,就是味道差了点。
他问孟七七识不识字,孟七七知道他或许能为自己提供一个不错的饭碗,好运来了挡都挡不住。
可是孟七七说:“我不识字。”
他是真不识字,拿着那十几枚铜钱他去那家包子铺买了包子。他觉得书铺老板说的有点不对,这家的包子又大又便宜,可也很好吃。
今日或许是又下了雨,雨太大了,于是他便没有闻到当年包子铺里传出的那股香味。
“小师叔在找什么?”陈伯衍看着眼前的濛濛细雨,只觉得孟七七的眸中好似也在下着细雨。雨不大,和煦、平淡,可是雨中有风,总萦绕着一股淡淡的凉意。
孟七七转过头来,反问道:“大师侄陪我走了半天,可有碰到什么想吃的?”
陈伯衍忽然觉得这时候自己应该说出一个特定的答案来,孟七七一大早带着他们走街串巷,他一定在找什么。
这样东西应该深埋在他的记忆里,只要他说出来,孟七七下着细雨的眸子便能放晴。
可是记忆如一潭死水,陈伯衍握紧了伞柄,什么都没有说。或许他可以蒙一个,可是孟七七何等聪明,岂会被他骗过?
忽然,孟七七轻声骂了一句:“呆子。”
陈伯衍不解,孟七七便道:“你怎么不随便猜一个,这样我还能打你一顿。”
陈伯衍:“……”
孟七七勾起嘴角,他就爱看陈芳君吃瘪的模样。
陈伯衍抬起手,在他面前摊开掌心,道:“那我猜,是包子。”
孟七七挑眉,开始思考陈伯衍故意调戏他的可能。可陈伯衍看起来是心甘情愿讨打,但是……打手心?
这可真是一点都没变。
他欺负别人的时候,坏事都做尽了。轮到他做错事了,就无奈地摊开掌心来让你打,好似宠着你似的。
孟七七忽然有点手痒,他如今可有出息了,这一掌打下去,绝对能废了他的手。然而那厢,站在桥头的沈青崖忽然瞧见了什么,眸中泛起一丝喜色,而后他直接撑着伞从桥上跳了下去。
高高撑起的纸伞,堪堪挡住了轻柔的风雨而不破,悠悠地向下落去。而伞下的公子衣袂翩翩,温润清雅,足尖点在桥下行过的船头,不一会儿,又在大船小船连成的路上飘然远去。
他像是一片云,来此天姥山青崖上的一片闲云。
当年孟七七第一次遇见沈青崖时,他们在桥头擦肩而过,孟七七瞧着他的侧脸,心想:哪儿来一个谪仙般的公子,这人肯定是喝仙山的露水长大的。
结果沈青崖转过头来,嘴巴一鼓一鼓的,都是豆腐花。
沈青崖买豆腐去了。
他比孟七七幸运,当年卖豆腐花的老头,还在原来的位置。
孟七七忽然有些不甘心,转身又步入雨幕,想找到当年的那个味道。陈伯衍快步跟上,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只在这漫漫烟雨城中,认真地寻找着。
只是天不遂人愿,两人找了许久,还是没有找到。
孟七七余光瞥了眼神色平静的陈伯衍,以及他刻意往这边倾斜的伞、已经被雨水打s-hi一半的衣服,在心里叹了口气。
这金贵的大师侄 ,可不能饿着啊。
孟七七接过沈青崖带回来的豆腐花吃了,像当年一样。
谪仙一般的少年温和又善良,见孟七七盯着他,便分了他半碗。同龄的少年总是更容易亲近些,他见孟七七一个人,顿了顿,就跟了过去。
他说他叫沈子鹿,第一次出门游历。孟七七很佩服他,出门不过月余,他却已经散光了所有的盘缠,真是天下第一号大善人。
于是孟七七把毕生钻研来的使坏招数全部传授给了沈大善人,沈大善人很苦恼,至今仍未出师。
三人站在一家关着的店铺前,收了伞,端着碗吃着豆腐花,等雨停。雨停了,好去还碗。沈青崖说那老头已经收摊了,待会儿得还到他家中去。
“为什么不干脆多给点银子,把碗买下得了。”孟七七道。
“我们要三个碗做什么?”沈青崖问。
孟七七没说话,盯着缺了口的陶碗出神。过了一会儿,他忽然道:“你说我们三个拿个碗站这儿,像不像三个叫花子?”
沈青崖看看身姿挺拔的陈伯衍,再看看碗,忍俊不禁。
“你别笑啊,你忘了那时候一文钱难倒英雄汉的事儿了?”孟七七笑问。
沈青崖怎么会忘,那会儿三人已经离开了清平郡,陈伯衍的身体也逐渐好转了。只是他散光了盘缠,孟七七又是个穷光蛋,陈伯衍身上倒是找出点钱来,可除了孟七七,他与陈伯衍都不是会省钱的主。
俗世的钱对于陈家的军士、天姥山的隐士而言,真的只是身外之物。
孟七七被逼急了,拉着他们街头卖艺,赚盘缠。
于是堂堂天姥山的大弟子、陈家的少主,在无名小城的街头,耍着仙门中数一数二、为万人追捧的剑招挣钱。
孟七七笑眯眯地拿着个破陶碗收钱,多赚一文钱,他都能开心半天。
那时的开心多纯粹啊,无人在乎他们来自何方、姓甚名谁,也无人约束他们的去向,他们只是三个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少年,一起走过无忧岁月,滚滚红尘。
或是回忆起了同一个令人啼笑皆非的画面,孟七七与沈青崖相视而笑,那笑声飘进风中,和着滴滴答答的雨声,竟让陈伯衍眸中暗沉的天色,亮了几分。
他怔怔地看着孟七七的侧脸,感觉到那和乐的气氛毫无芥蒂地将他包裹在内,心中泛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暖意。他端着破陶碗的手不禁用力,心中生出一股冲动,想要……做点什么。
恰在此时,张家的下人寻过来了,急切地请三人回府。
第70章 转眼空
陆云亭忽然来了清平郡, 拜访张家。张庸请孟七七速速回府, 正是因为贵客临门。他领着陆云亭在厅中坐下,道:“陆前辈稍候, 孤山剑阁的孟前辈也在府上做客, 很快就回来了。”
陆云亭听到孟秀的名头, 注意力一下子转移到了他身上,便按捺下来等着。
张庸见状, 不由暗自松了口气。
不一会儿, 孟七七回来了,步履轻松地踏着雨后被冲刷得干净光滑的青石板走进来, 笑道:“什么风把陆兄给吹来了?”
“我还没问你, 你怎么在这儿?”陆云亭向来直接, 他至今搞不清楚金满和孟七七之间是否有什么猫腻,于是看孟七七的眼神中总带着几分审视。
孟七七不甚在意,道:“我啊,叩仙大会结束了, 我带我家大师侄出来散散心。”
陆云亭又看到后面跟着的沈青崖, 略显诧异。沈青崖温和地与他见礼:“见过陆前辈。”
“你们何时……”
“子鹿是我朋友, 我与他一同出游,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孟七七说着,在陆云亭对面坐下。陈伯衍便站在他身侧,接过张庸亲自端来的茶水,给孟七七倒了杯茶。
陆云亭便就此打住,记起正事来, 忙问了句:“张贤侄,令尊还未归家吗?”
“家父确有要事,还请陆前辈再稍待片刻。”张庸面露难色,余光下意识地瞟向孟七七。
孟七七便道:“陆兄你着什么急啊,这张家的茶是早春刚摘的,味道妙得很,你不尝尝?”
喝茶?可陆云亭已经喝了整整两杯茶了,他象征x_ing地又抿了一口,又听孟七七问:“陆兄还没告诉我,你来这儿做什么?”
陆云亭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孟七七,说他与金满一般j-ian诈又狂妄,可他偏偏有时候又表现得坦荡磊落,让陆云亭实在看不透。只是陆云亭不是会玩弄心计之人,既然孟七七问了,他便也坦荡地答了:“我来讨一朵花。”
“花?”孟七七眼珠子一转:“木棉花?”
“没错。我想要一朵三百年的木棉花。”陆云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