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把信郑重其事地交到张佑手中,张佑双手托着这轻薄的纸张,却如同千斤重,这是王上留给他最后的话,他怎会不觉得沉重呢。
张佑咬着嘴唇,迫使自己镇定下来,轻轻扯开了这封信,信是公孙执的亲笔。
“爱卿,
见字如面。
如今北晏压境,本王深知南明命数已绝,也恐自身命不久矣。本王为王十余载,曾少年豪气叱咤风云,也曾陷入浮华苛待忠良,本王算不得一个好君主,可爱卿却是一万年不遇的贤臣,有爱卿这般臣子傍身,本王甚是心悦,只恨天不作美,你我终只做这几载君臣。
南明已破,本王自当殉国,只是心中仍有无法割舍之事,要交于爱卿。本王一生子嗣单薄,只有骓儿一个王子,骓儿亦是命薄,还未懂事便替本王入西昭为质,本王将绝,只担心这一子陨落他国,望爱卿能替本王保住骓儿。
玉玺亦交于爱卿,若能扶持骓儿,复我南明,自然是好事一桩。若不能,爱卿便携骓儿归隐山林,平淡一生也好。乱世纠葛,谁也难保一生无虞,如今本王只愿爱卿与骓儿,能平安一生,便好,便好。
爱卿珍重,若是缘深,百年之后,黄泉再见。”
张佑捧着这封信,没读一字便掉一滴泪,公孙执是盛气爱争爱猜疑之人,从来不会说这般赤诚的话,越到这最后,他却越是通透了。
公孙执在写这封信之时,也曾怀疑过,若他没去南林,没接张佑回王宫,或许他便不会遭受这些,只是有些事情,没有如果。
张佑抱着书信,泣不成声,又怕惊扰巡视的北晏兵,只能俯首将头深埋在膝盖中,暗暗流泪。
王德扶住张佑,他虽也泪流不止,但依旧劝慰着张佑,“张大人,王上已去,还望大人千万保重啊。”
王上已去,可王上交代的事情,必然要做到。
张佑扬起泪目,紧紧抱着这封信,包袱中还有南明玉玺,王上肯将这些交于自己,定是信任自己,张佑也不会愧对王上的信任。
张佑擦掉眼角的眼泪,用两块黑布将玉玺包裹好,放进自己的包袱中,又将书信折好,整整齐齐放回信封中,再将信封揣进怀中,十分小心,也十分珍惜。
张佑收拾起心情,看向王德,“王公公,我要前去西昭,接回太子,公公也与我一同前去吧。”
王德淡然一笑,却摇了摇头,他将自己的包袱递给张佑,这是他从王宫之中带出来的,里面有不少钱财,可以供张佑去西昭。
“奴才自小入宫,在王上身边伺候了十年,如今王上已去,交代奴才的事情也已经做完,哪有还苟活的道理,自当是陪王上一同去了。”
张佑皱起眉头,一把拉住王德,“王公公,南明遭此劫难,王宫宫人死伤无数,你既然能逃出来,就是上天恩赐。王上虽亡,但太子扔在,随我去西昭吧,多一个照顾骓儿总是好的。”
公孙骓年幼,他是王德看得长起来的,想到那孩子王德就泪目,公孙骓与公孙执不同,那他生x_ing宽厚,待人以礼,从未跟宫人门红过脸,小小年纪,脸上总带着如沐春风的笑,王德不会忘记这位小主人。
只奈何他生在南明,而如今南明已败。
王德叹了口气,“奴才是看着太子长起来的,要是能伺候太子,也算是对得住王上与南明了。”
张佑也微微叹了口气,他站起身,闹腾了一晚上,天就要亮了,东方已泛出白光,张佑看了一眼东边,又转头朝着西边看去,那是西昭的方向,也是他将要去的方向。
“王公公便与我,起身去西昭吧。”语气有些无可奈何。
万里风光,千里江山,张佑这这条同往西昭的路上,来来回回走了那么多次,每次都背负着公孙执的期待,匆匆而往又匆匆而归。
这是这次前往西昭,不知何时才能回南明,又或者,他根本就没法再回南明,故国已亡,让他又回哪里呢?
第七十一章 心蒙仇尘,怎堪君之赤诚?
故国已亡,应当回哪里呢?
南明王宫,竹鸣阁上。百里捻看向西北边,邺陵在南明王城的西北边,只是这里看不到邺陵的风光,百里捻一夜未眠。
宇文泱很早便得到了公孙执身亡的消息,是百里捻派人告诉他的,今天一早也将公孙执身亡的消息传尽天下,只不过没说是毒发身亡,而是自戕。可到底是自戕还是中毒,各有说法,百里捻没拦住消息,反而是任由消息不胫而走。
宇文泱想要公孙执死,他其实不在乎名声,只要百里捻给他一个说得过去的主意,他也不管那么多。只是公孙执虽死,宇文泱却没有撤离南明的意思。
而至于南明如何治理,他也没什么兴趣,只不过就是在王宫里待着,喝喝酒,把南明后宫的妃子招来嬉闹几回。
这位将军现在想要如何,没人知道。
隋义算一赤诚忠将,他早就看不下了,可是他嘴笨也劝不了宇文泱,更何况他是宇文泱的下属,也不知道该怎么向他开口,只好又去找了百里捻。
隋义:“百里先生,你看现在这个状况,到底如何是好啊!?”
他很着急,百里捻却不着急,“发生什么了,隋将军慢慢说。”
隋义看着百里捻还在作画,表情这般淡然,他抓起桌上的茶杯,一口饮尽,他就是没有百里先生的这份淡然。
“将军已经在南明王宫待了不少时日,也不说如何治理南明,也不说启程回北晏,就这么拖沓着,军中粮Cao早就不足,将士们吃得不好,就去周边s_ao扰百姓,我北晏军已经臭名昭著,再这样下去,引起暴|乱可如何是好?”
隋义是真的很着急,他管不住手下的将士,从前些日子将士们一天就只吃一个硬馒头,吃不饱就只能出去在王城,或周边村庄抢夺,打也不管用,隋义是看在眼里急在心中。
百里终于抬起了头,视线从画作移动到了隋义的脸上,“你想要我劝宇文将军,还是要我帮你解决粮Cao问题?”
“末将……”隋义挠挠头,“先生也知道,末将脑子笨,也不知道该怎么样,先生您觉得这处境,该如何处理好呢?”
百里捻放下了朱雀玉笔,“我知道你的意思了,明日我出城瞧瞧,再回来说与宇文将军,商量如何是好吧。”
“哎,好,只要先生能出手就好。”隋义急忙道,他不敢打扰百里捻,说完就立刻往外走,只是经过窗户的时候,顿了一下,眼神锋利起来。
看向窗口,“谁在那里?”
隋义是武将,武功也不差,经过窗口之时,他就感觉那边有一个人影闪过,警惕起来。
百里捻顺着他的眸子看向西窗,“应当是风吧,竹鸣阁高耸一些,风也大一些。”
竹鸣阁确实是一高阁,攻进南明之后,宇文泱本来住在这里,可他又嫌弃这里太高,站在窗口什么都看得到,他不想要看到王城的景象,他只想找一地方闷着饮酒,便搬走住了公孙执的寝宫,而百里捻就住了进来。
“是么?我怎么觉得有一个人影闪过?”隋义皱着眉头,这里是南明不是北晏,王宫地形他还不了解,而且巡防守卫也少,他担心会有人危机百里捻的安全。
“百里先生,这里不比北晏,你一人住在竹鸣阁恐怕不安全,末将派一队兵过来,保护先生吧。”
百里捻淡淡一笑,也没拒绝,“若是隋将军不放心,那便派来吧。”
“天色已晚,先生早些休息,末将就不打扰先生了。”隋义抱拳,往西窗口又看了几眼,眉头皱着,离开了竹鸣阁,他一回军营,就立刻调遣了一队兵前来竹鸣阁,对百里捻十分尽心。
可是竹鸣阁中,却有不一样的风景。
百里捻收起了桌上的画作,转身坐到软塌上,并烹茶了一壶,叶寒茶茶香四溢,百里捻轻抿了一口,温茶入喉,苦中带甜,香气也更是浓重了。
百里捻薄唇微启,瞧了西窗口一眼,“既然来了,就进来吧,躲着做什么?”
过了一会儿,西窗外果然闪进了一个人影,来人披着一件黑袍,黑布遮着脸,进屋后,他扯掉了脸上的黑布,露出一张不太正经的笑脸,“捻儿怎么知道是本王啊?”
来的人正是赛戬,他到南明已经几天了,只不过因着王城外的流民太过,不好进来,他又一路布施,连干粮都送给了难民,只能和卫禹打野味吃,就晚了几天才见到百里捻。
“连隋义都发现了你,你不觉得你也太谨慎了吗?”百里捻没抬头,自顾自饮茶,语气不太好。
以赛戬的身手,他不应该被隋义察觉,只不过他看到作画的百里捻有些激动,又碍着隋义在这里喋喋不休,有些烦躁,这才使得他一不小心被隋义发现了端倪,不过幸好他闪躲地快,隋义也并没有能发现他的身影。
赛戬赔着笑脸,挤到百里捻旁边坐下,“捻儿在喝什么茶,好香啊。”
桌子的另一边明明还有一杯茶,是方才百里捻给他倒的,可是赛戬偏偏不去拿那杯茶,反而拿起百里捻喝过的茶杯,一口就饮了过去,脸上还带着傻呵呵的笑。
百里捻眉头皱了一下,明显有些不悦,但也没责备他,只是又拿了一只新茶杯。
“天下动荡,西昭王都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你倒是有闲情逸致,还来南明,只为讨一杯茶吃吗?”百里捻扫了他一眼。
提起天下之事,赛戬的眉头果然垂了一下,不似刚才那般嬉皮笑脸,“天下果然乱了,战乱最苦的乃是流离失所百姓啊。”
赛戬终究与越洆之流不同,提起战乱,他最先想到的乃是牡丹城的流民,而不是天下局势,即便之前为了守住陶阳城,曾对几个小国出兵,但却从未伤过百姓,连小国的百官后宫都留了下来,只是收了君王为质子,倒也没有想老西昭王或公孙执被囚禁时的酸楚,在陶阳城的他国质子,衣食住行不输王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