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念冥冥风雨如晦,至绝处凛然奇峰(九)
“少主放心,老朽定不辱所托,善事处所在城西,此去尚远,我让府兵做了一副滑竿,便让他们送你去罢。”
“不必了。”少年人摆了摆手,独自一瘸一拐地往城西步去,瘦小的身影,在老人看来,却是单薄异常。
陆修到得厢房之内,却已是中午时分。
他夜里急匆匆地将沈约从外搭救回来,便唤过了道童取过药箱,亲自施针下药。
好在沈约除却脱了力,浑身上下因着一股大力,折腾得皮肤迸裂之外,便没有太大的隐患。
真要说是严重,倒还有些骨r_ou_上挫伤,但只需要好好调养,便都不妨事。
不过沈约这般模样,倒也是看得老道也是啧啧称奇。
要知道,早些日头,陆修便与那邪道在甘州城中,有过一番交手,虽然对方功力大不如他。
但要想捏死,除了一身蛮力,便没有什么特别本事的少年人,终究还是易如反掌。
可就是这老道眼里的无能少年,竟然将那邪道打瞎了双目。
更是在邪道含怒出手之下,保全了自己,不可谓不神奇。
老道坐在床头,给少年周遭皮肤,均换了一帖药剂,又取过一道符箓,随手一点,便化作灰烬,抹在少年人中之处,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此时,道人的鼻子却动了动,方才察觉到这屋内竟是水气弥漫。
他伸手一招,低头一瞧,手指之上已是染了一层浓厚的水珠。
陆修略觉诧异,心下好奇之间,展开灵视,顿时觉得这屋内一下子便像是化成了湖海之内,心下更是骇然。
不过,老道并非没有见过此等情况,早在三四十年之前,他纵横江湖,便在一处疑有天地异种的水泊岸边,见过此等景象。
城中早有传闻,这水泊之内,正有一条修炼千年的碧蛟。于此地盘踞百年,行云布雨,保一方太平。故而此地,虽然水汽充沛,但却逆了天道。
好在那碧蛟已是离大道一步之遥,知自己往日行为,虽为行善,但却终究不合天意,遂一一收回恩泽,当日正是其功满,飞升之时,所以故地重游,脱去了凶悍冥顽之x_ing。
想到此处,老道倒是想起这事虽是离奇,但还成就了一段奇缘,只是年深日久,其中细节已是记不太清。
而如今此处水汽与当日水泊,也是相似。只不过没有当日如此霸道磅礴,多了一分玄之又玄的意味。
他等了一会儿,却是不见那来客有所动静,他只当是不知名的水族精灵,这些个精灵异类多半对人无所恶意,只是有些许调皮贪玩,如同人类三四岁的孩童一般,此番或许是过路瞧见这般病患,所以有所驻足。
想及此处,便将手上掐的三昧火诀按了下去。
毕竟这精纯水汽,于少年也无坏处。
老道将药箱与杂物收拾妥当,看了眼少年尚在梦境之中,笑了笑,便推门出去。
还未走远,却是迎面走来了个少年人,同样浑身是伤的模样。模样平平,穿着一身黄衣,正往此处来。
此刻看起来,像是有些行动不便,连着走路都有些一瘸一拐。
老道稍加回忆,便想起这少年,正是昨日那老人救起的所谓少主,这一身明黄上衣尤为醒目,如今却已是褶皱不堪。
一张颇为平凡的脸上,如今也是一脸疲劳,但却是还透着些许坚毅。
“道长,沈约是否在此处疗养?我是他的……好友,不久便要回去家中,临走之前,想要探访一下他,不知道长此处,是否方便。”少年见着老道从屋里走出来,拖着瘸腿赶了上去问道。
“正在此处,施主自便就好。”老道微笑道。
这老道也是难得的正经,毕竟老道也是有点头疼那个杀人不眨眼的老人。
这少年摆明了就是那老头的主子,要是拂了这少主的面子,保不准便要被那老头儿惦记上。
虽说两人正面对抗,陆修不落下风,但如今这身躯壳早已不如当年能打能拼,真要时时提防,还不如要了他的老命。
“道长,沈约他,伤势如今如何了?”
“并无大碍,只不过累的脱了力,还有些皮外伤,沈约别看他长着张小白脸,说到底也还是农家的孩子,上山下水的,这点伤算不了什么的。放心便是了。”
“那就好,那我便进去看看。”那少年听得也是心下一宽。
“请便。”老道颔首,背着药箱,转身离去。
楚星云推门进去,此时已是午后,今日甘城,并未风雨,雪子未落,透露出一缕青红日光,施施然地落在屋内。
照的四壁亮堂,沈约便安然躺在木床之上,身上只盖了一层被缕,一缕刘海滑落在额前,阳光打在他的身上,他便似是酣睡了一般。
还调皮地踢了一下覆盖在身的被子,折起了一方被角。
楚星云走入屋内,空气之中些许潮s-hi,他挥了挥手,空气之中似是也泛起了些许涟漪。
少年走到床边坐下,伸手将那一方翻起的被角替沈约铺平,再将被子替少年拉上了些许,睡梦之中的沈约却有些不满似的,皱起了眉头。
星云笑了笑,看着窗外光景,悠悠地说道;“沈约,这冬令,便是要过去了。”似是应了少年的言语一半,窗外传来了阵阵鸟鸣。
似是南去的鸿雁与候鸟,从去处归来,此时在此处驻足,颂念春和景明。
“从帝都还于洞庭,三四载春秋,星云我却还是头一回来这府外之地。”
“说来,便不怕沈约你笑话,我星云此生,只去过帝都皇宫上林围猎,与这株洲城之中,千步之庭。”
“若说平日里,至多也是骑着高头大马,坐八抬大轿,游城来去,像是如今,脚踏实地,在这大街之中行走,看人间烟尘,受夜里雨雪,却是头一遭。”少年笑着感慨道,随后低下头,瞧了眼少年的脸颊。
“更别提与你,翻过墙头,或是,锦衣夜行。”
少年看着沈约依然是没有醒的样子,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似是有些苦涩地说道。
“沈郎,星云此来,便是与你告别的。”
“我已离家多日,虽是已然查明甘州城中故事,但却也是因此犯了家中法度,爷爷虽是疼我,但终究还是会有所责罚。”
“无规矩则不成方圆,只不过,此次我却是心甘情愿。”少年脸上却是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不过,怕是又有几个月要禁足于高阁之上,除去这年节庙会,不得离宅罢。”
“你曾言我,声如天籁,眼容星河。只不过这面容平平,实在可惜。”
“如今告别在即,也不知你是否能见着,星云便还个本来面貌,此去天长日久,不知何日再见,权当做个纪念罢。”
少年抚到下颌,也不知如何动作,按着那个位置缓缓往脸上一拂,便见得一阵微寒的春风刮过,露出一张妖颜来。
要说这世间,不论在江湖,还是朝堂,都说那楚家潇湘府小公子,冠绝天下,与帝都之中,王家楠梦郡主,秉承倾国无双。
先帝在时,小公子侍立左右形影不离,亲口赐下:“君之天颜,举世无双。”如此字句,坊间传闻这无双公子早已委身帝王家。
所以势力逐渐孱弱的楚家,又能在朝堂之上呼风唤雨十数年。
其中事故,唯有星云自知。
“楚家之子,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粉;眉若翠羽,肤如白雪;目容星河,齿若琼琚。冷眸含光,倾故国,惑上京。”如此一张惊世骇俗的面孔,若是不自晦容颜,又如何能在Cao莽江湖之中走动?
星云伸手去握沈约的指掌,上面除去刀刀刻刻的伤口,还有粗糙的老茧,与脱落的死皮。
与他那双手全然不同,他将少年的手掌握在手中。
“此去经年,良辰美景,何日与君共赏。”
天风浩渺。沈约终究未曾醒来。
少年戴了顶斗笠,悄悄合上了门扉。院子里道童们或是熬药,或是相互嬉闹,老道躺在中庭的天光之中,摇晃着那一把老旧的躺椅。
他未曾留下告别之言,迈步出了庭院。
门前正有一辆马车恭候多时。由着仆人将他架上马车。在马夫的一声“驾”的呼喊之中,马车缓缓启动。
少年掀开窗帘,远远望着那道院门口越来越小,逐渐化为尘埃里的一粒。
小小的车儿载着少年的思念,渐行渐远。
陆修老道睡到晚间,前日之战颇耗精力。
他亦不是早年间,纵横睥睨,连战三日三夜,不觉疲乏的少年人了。这连夜追逐,又是阻击数十人,虽然是以老人为主,自己从旁辅助,但一来二去,消耗甚剧,一副身子骨已是有些跟不上了。
连晚间时候,明礼道士来喊他吃晚食,都错过开去。
待到他醒来之时,早有几个道童将他连带躺椅挪到了房檐之内。
头顶正有一轮皎洁的皓月,伴着些许辰星,倒也是有些美不胜收了,比之崖上寥落星辰,与清冷月光,这小城星空,却是多了几分人味儿。
他笑了笑,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那把昨日也是奋战许久的宝剑如今还挂在石柱之上,他走了过去,抚摸了三两下,多是有些感慨。
夜凉如水,月色倾泻于地,冬日的夜里,万籁俱寂,但老者却似是从这景象之中,觉察到些许不对。
老人环视四周,却是不曾见过异景,只听得头顶一阵细微声响,他猛地抬头,只见得善事处的屋顶,正有一个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