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是去了一次漠北,就把自己的身体搞成这个样子了么?月丞难抑地捶了一下床沿。
他早说就萧轲的这个身体,不用说劳心劳神了,就是舟车劳顿也有他受的。可是又能如何呢?漠北是他萧家人一生都向往的地方,有血r_ou_有壮志,有使命有担当。
他拦不住。
月丞浸s-hi了帕子为萧轲拭面,萧轲的脸愈发棱角分明,是瘦出来的。月丞五岁从医,见疑难杂症无数,各种缺胳膊缺腿的来找他,他都一脸默然。
这世上的苦痛太多了,医者不需要那么多的同情心。
可是萧轲是不一样的。月丞还记得姜衡期拿数本残本的医书和奇药来求他,高高在上的皇子,在他面前甚至拂袖跪下。
月丞便对这个叫萧轲的上了心。
恍惚就是数年过去了,锦瑟无可解,月丞在萧轲身上做了无数次试验,而萧轲仿佛无感一样。
也不是生来就这样的,月丞还记得在萧家鼎盛的时候,萧轲还会跟自己调笑,后来就……
月丞将帕子丢回水盆里,这种老妈子一样的感觉还真是糟糕。想他也算青年才俊,医术高超名动姜都,样貌不说出尘也较那些个达官家的子弟好上许多的,做这样的事还真是不合身份。
萧轲过了晌午才清醒过来。
回复神识的一瞬他紧了紧手掌,突然一阵惊慌。
“我的玉呢?”萧轲疯癫了一样在床榻上摩挲,月丞看不下去了,将那个露出边角的玉放在他掌心。
“在这里在这里,你急什么?”月丞没好气的说,玉又不会丢,弄成失魂落魄的样子干嘛。
萧轲如获至宝,将那玉置于胸口,再不说话。
月丞忽的睁大了眼睛,他感觉有什么不对。颤着手,他在萧轲眼前略过,那人却不为所动。
月丞看向萧轲的眼,那眼深沉,却无灵动。萧轲的眼中什么都没有,连光都没有。
“你……”
萧轲抬头,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道:“是月丞吧。”又笑道:“麻烦你了。”
月丞:“你的眼……”
萧轲抬手揉了揉眼,又在眼前翻了翻掌,叹了气道:“应当是,看不见了吧。”
锦瑟夺五感,视为其一,而后味嗅听触。
月丞努力把声音变轻松道:“无事,你不必多想,可能是火气袭心所致。说不准明日就好了呢,我现在就去配药给你。”
萧轲在一片无明中循着声音扯住了月丞的衣袖,“不必了,这是锦瑟的去视,哪里有药医?我已经劳烦你许久了,此后便不必了。”
“左右是将死之人,还浪费那些药Cao干嘛呢?”
月丞深谙,又不死心地问:“是真的,什么都看不到了么?”
萧轲扬唇:“是,本想着会逐渐模糊的,突然一下子看不到了,还有些不适应呢。”
萧轲摩挲着手中的玉,想着还好,自己早就记下了这玉的形状,既使看不到也不打紧了。
“不过还是让我有些吃惊的,虽然看不到,眼前却不是黑暗。像是夏日从房中走出突逢艳阳的目眩,又像是茫茫雪野耀了眼。要不然,我可能连自己是睁着眼睛还是闭着,都不知道了呢。”
月丞知道自己的无能,锦瑟毒发到这个地步,任谁都是无力回天的。他知道,自此以后,萧轲的寿命就真同沙漏一样,是看得见的消失,看得到的留余了。
锦瑟唯一的好处,大概就是能让萧轲死得有尊严罢。就像失视而留光一样,最终也不至七窍流血,面唇发紫。月丞知道,直到萧轲赴死的时候,他也还是这个俊朗的模样,只是不晓得要消瘦到什么样子罢了。
每一天都会弥散着死亡的气息,如果可以,月丞倒希望萧轲中的是封喉了。
“我回医庐查阅些古书吧,即便不能解,也想些法子推延几时。”
稍顿,月丞直视萧轲的眼睛,既使那眼中再也不会有自己的影子了。他问:“行之,你现在,还想不想活久一点?”
萧轲几不可见地动了一下,随后,月丞见那无神的眸子中,竟漾出泪来。
月丞是没见过萧轲哭的,在无数次他以为的可以压垮这个人的事情面前,他都没有哭过。月丞不知如何应对。
是承受了太多吧。
萧轲拭去眼角的泪,声音还带着些哭腔,他道:“对不起,让你见笑了,我也不知,怎么就这样哭出来了。”
母亲自小教导的,是男儿无泪。父亲自幼教诲的,是流血不流泪。萧轲一直是很听话的,大哥战死时年尚幼,强忍着在人前颜笑,不过是夜半偷偷拥紧被子无声地哭,偷偷想着那个在面前温润笑着,为自己求情的男子就此消失在这尘世。
萧放受炮烙之时,萧轲已经是御前闻名的文官了。萧放受刑,他在观刑,是时眼没有s-hi意,只是滔天的怒火逼迫他看清一直陪自己疯闹的二哥的每一个表情,每一处被铜柱烙伤的,再也无法愈合的疤。
再然后,自己好像是不会流泪了……
萧轲道:“我不是害怕死亡的,只是月丞,我最近一直在怕。在怕我没办法用这所剩无几的寿数,洗净萧家的屈辱。”
萧轲眼中又浸出泪来,“我自知我是自作自受,可……可若是连这样弱小的事我都没办法为萧家做的话,我怎么敢死,我怎么敢死呢?”
萧轲掩面,这场从数年前就积压着不肯流露一点的感情在突失视觉之后澎湃而出,萧轲此生都没这样哭过。
月丞一直无声,他甚至感谢起这场惊天动地了。至少这样,萧轲能显得更加恣意一点。
“不要告诉姜衡期。”
又是这句话,月丞很多时候都不知道这两个人在搞什么名堂,一个个的都是坚持着不要告诉行之,不要告诉姜衡期的。
姜衡期早就知道了吧,估计在自己知道萧轲失明后不久,姜衡期那边就有了消息。
可是月丞还是说:“好。”
因为他知道萧轲也不傻,萧轲想的是姜衡期可以知道自己再也看不见了,但不能知道自己马上就要死了。
月丞一直都懂明哲保身,所以这两人之间的事,他从不干涉。
萧轲眼红红的,在榻上病容憔悴着。他端过安伯拿来的药汤,面不改色地饮尽,然后又是咳。
月丞便从怀中拿出个瓷瓶来,描红的牡丹,很精致。他把瓷瓶放到萧轲手里,言:“这是镇咳的,只不过仅能镇咳罢了。瓶中有二十丸,咳得厉害了就含一颗,要是去见……什么人的话,提前半个时辰服下,大抵是挨得过半日的。”
萧轲微笑,音中还带些沙哑,道:“劳你费心了。”
月丞不喜欢看他那个感恩戴德的样子,轻咳一声,“你先服着这个吧,后日我过来看看成效。”
“嗯,”萧轲将瓷瓶仔细收好,眼不能视物其实还是有些麻烦。萧轲想着,以后的万千光景,只能追忆了。
“月丞你,留下来用晚饭吧。萧府的厨子还在,可以做你喜欢的醉焰j-i。虞山翠也还是那个味道,我叫厨娘多做些给你带回去吃。”
月丞丹凤眼动了一下,不过还是在犹豫了片刻后婉言拒绝了。
他不能同萧轲离得太近的,这不是惧怕姜衡期,而是看到了姜衡期的样子便知道萧轲有多危险。他有预感自己会愈来愈喜欢萧轲,甚至会到了将其引为知己的地步。
必须要停下来,没有情感才是最安全的,他不能任由自己这样子欣赏一个将死之人。因为那将不只是会影响他的判断力,还会让他在萧轲故去后的很久很久,都想念着这个人。
月丞是在晚霞好极的时候离开萧府的,出门不远便同当今圣上的车辇打了照面。
还真是沉不住气。
月丞背着药箱,移到路旁低首。
姜衡期是心烦意乱着来萧府的,甚至连路旁的月丞都没有看见。月丞自然是求之不得的,唤上一直等在外的医童回了城南。
姜衡期此时是足够风风火火这个词的,几乎是下人通传的同时,他就踏进了萧轲的寝居。
萧轲刚刚躺下,听到姜衡期来了挣扎着起身。姜衡期见状一把摁住了萧轲,又一个眼刀甩给众人,室内登时只剩下了他们二人。
颤抖着,姜衡期将手覆在萧轲面上。指腹在眼睑处逡巡,姜衡期吻在萧轲眼皮上。
萧轲是看不到的,只是在那人气息扑在脸上时阖了眼。
姜衡期将萧轲紧紧抱住,言:“行之,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看不到了?”
萧轲趁着姜衡期抱着自己看不到自己的脸,从瓷瓶中倒出丸药生生咽下了。
萧轲:“我身子不好你不是一向知道的么?突然这样也不打紧的,我也不想再看什么了。”
姜衡期松开萧轲,又死死抓住萧轲的肩,就算萧轲看不到,他也知道眼前这人有多难堪。
明明看不到的是我啊!
“行之,这万里河山,你还说过要去游历的。国泰民安我还没有给你看,你怎么能……”
姜衡期问:“你究竟是,病到了什么地步?”
萧轲身子还很虚弱,姜衡期拥他的时候很用力,肋骨有些发疼。不过月丞的药确实是有用的,这让萧轲有点安心。
萧轲:“苟延残喘还是不成问题的,何况从小到大,这样的事你不是该习惯了么?”
姜衡期是习惯了,习惯了萧轲服各式各样的药,习惯了萧轲在春寒已褪时还裹得严严实实,习惯了萧轲总是那个柔柔弱弱的样子。